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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夏。

毒辣的日头悬在上空,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

林家田埂上,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机械地挥动着锄头。

汗水早己将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浸透。

林晚秋抬起手臂,用手背抹去额头和眼睫上的汗珠,咸涩的液体刺得眼睛一阵酸胀。

林家屋檐下阴凉处,一道身影正靠在竹椅上。

那是她的弟弟林小宝,他手里捧着半边翠绿的甜瓜,正用勺子大口大口地挖着瓜瓤,吃得满嘴汁水。

旁边,母亲马翠花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为他扇着风,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宠溺。

晚秋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她咽了口唾沫,尝到的却是混着尘土的苦涩。

活儿像是永远也干不完。

每天她天不亮去窑厂干活,回来一刻不闲就要到地里。

除草、浇水、翻地,每一项都足以耗尽一个成年男人的力气,而这些,她从十来岁开始就要做。

回了家,做饭、洗衣、缝补也理所当然地落在她一个人肩上。

终于,田里的草除完了最后一片。

刚踏进院门,马翠花尖锐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死丫头,现在才回来!

想饿死你弟弟是不是?”

林小宝从屋里探出头,嘴里还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附和:“就是,我肚子都饿了,今天我要吃鸡蛋羹。”

晚秋没说话,默默地放下锄头,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仰头就灌了下去。

冰凉的井水让她暂时得到了一丝喘息。

马翠花走出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水瓢,“赶紧去做饭!

磨磨蹭蹭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晚秋垂下眼帘,转身走进了昏暗的厨房。

灶台是冷的,一切都需要她从头开始。

晚饭桌上,一碗金黄嫩滑的鸡蛋羹稳稳地放在林小宝的面前。

他和父亲林大柱的碗里是白花花的大米饭,而晚秋和马翠花的碗里,则是混着红薯的糙米饭,菜也只有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林小宝把一大勺鸡蛋羹塞进嘴里,得意地冲晚秋扬了扬下巴。

林大柱的目光扫过沉默的女儿,眉头一皱,声音变得生硬起来:“砖窑厂的活干得怎么样了?

这个月工钱发了没?”

晚秋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来了,每个月总有这么一天。

“……发了。”

她低声应道。

“女孩子家家的,能给家里挣点钱,也算没白养你。”

马翠花夹了一筷子咸菜,“不像我们小宝,是我们林家的根,他的前程才是顶顶重要的事。”

“根”这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晚秋的心里。

她也曾是被寄予厚望的那个。

她读书成绩极好,从小到大都是班里的第一名。

初中毕业那年,她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就此不同。

可林大柱看都没看那张印着红字的纸,就把它撕成了两半。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识几个字就行了!”

他粗暴的声音至今仍在她耳边回响,“这钱省下来给你弟弟,让他念书,将来才有出息!”

她的眼泪掉下来,换来的却是母亲的谩骂:“哭什么哭?

家里哪有闲钱供你?

你弟弟才是最重要的,你当姐姐的,就该让着他。”

她的学业被强行中断。

她眼睁睁地看着本该属于她的学费,变成了林小宝身上的新衣服,变成了他嘴里的零食,变成了他三天两头就弄丢的文具。

而她,被赶去了砖窑厂。

那是个男人待着都嫌苦的地方。

每天,她都要搬运沉重的砖块,手掌磨破了皮,结了茧,又再次磨破。

而每个月那几十块钱,她甚至没机会捂热,就要一分不少地交到马翠花手里。

马翠花会当着她的面,仔仔细细地数上一遍,然后心满意足地锁进柜子里,嘴里还不停地盘算着要给小宝买什么。

没有一句话,是关于她的。

没有人问她累不累,没有人关心她的手有没有受伤,更没有人想过,她也只是一个18岁的女孩子。

巨大的委屈和不甘,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吃完饭,林小宝把碗一推,就跑出去找人玩了。

林大柱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晚秋把碗筷浸入水中,冰凉的水意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

她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面黄肌瘦,眼神黯淡,完全不像一个花季少女。

她想起被撕碎的录取通知书,想起老师惋惜的眼神,想起课本里那些描绘着外面世界的文字。

北京、上海、大学……那些遥远又美好的词汇,曾经是她触手可及的梦想,如今却成了想一想都会心痛的奢望。

她不是没有反抗过,但结果,只是换来更严厉的打骂。

“翅膀硬了是不是?

还敢顶嘴了?”

“我生你养你,让你干点活怎么了?”

“你弟弟是男丁,是宝,你是丫头片子,是草,草就该有草的命!”

她学会了沉默。

她把所有的不公和怨恨都吞进肚子里。

她洗好碗,又开始在灯下缝补林小宝的衣服。

针脚细密,就像她被密密麻麻的失望包裹起来的心。

“钱呢?”

林大柱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赶紧拿出来。”

晚秋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没有动,手指紧紧捏着那件衣服。

那笔钱,三十五块六毛,是她顶着烈日,搬了上万块砖换来的。

她藏在了自己枕头下最里层的夹缝里。

她本来想着,偷偷留下几毛钱,只留下几毛钱就好。

“耳朵聋了?”

林大柱的声音里透出不耐烦。

马翠花也走了过来,双手叉腰:“磨蹭什么?

快交出来,你弟弟开学要交学费,还差着钱呢!”

晚秋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两个给了她生命的人,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只有理所当然的索取。

她慢慢站起身,走进自己那间低矮潮湿的小屋。

屋里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破旧的木箱。

她走到床边,掏出了那个用布缝起来的小钱袋。

林大柱一把抓过钱袋,粗鲁地扯开,把里面的钱全都倒在手心。

他借着灯光数了一遍,一张张毛票被他捏得皱巴巴。

“嗯,正好。”

他把钱塞给马翠花,脸上的线条总算柔和了一点,“明天就去给小宝把那双回力鞋买了。”

说完,两人转身回了屋,仿佛她只是一个完成了任务的工具,再没有多看她一眼。

她空着手,站在原地,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抽空了。

晚秋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蜘蛛网。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却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

哭有什么用?

在这个家里,她的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然而压抑太久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凿开了一道裂缝。

从前是委屈,是心酸,是认命。

而现在,从那裂缝里,却慢慢滋生出一种她从未有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带着恨意的清醒。

她不能一辈子都这样!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在她的心里疯狂地滋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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