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六年的夏夜,雷暴裹着瓢泼大雨砸下来时,库峪深处早没了药农的踪迹。
碎石坡上的枯树歪歪扭扭地支着,枝桠被狂风抽得噼啪响,偶尔被闪电照亮的瞬间,像极了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枯骨手。
泥泞里,两道身影正踉跄着往下挪。
男人走在前面,玄色的衣袍早被血泡透了,左肩插着支半尺长的箭——箭镞泛着淡金色的光,尾羽上还缠着半张焦黑的符纸。
他每走一步,箭杆就跟着颤一下,血珠顺着箭身往下滴,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澈哥,歇会儿。”
身后的女人扶住他,声音发颤。
她怀里裹着个襁褓,用自己的青色外袍裹了三层,哪怕被雨水淋得透湿,手臂也死死环着,生怕怀里的东西被风刮走。
她的脸煞白,鬓角的碎发黏在额上,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死死盯着男人背后的山坡。
男人叫天狐澈,天狐族这一代最拔尖的弟子。
可此刻他哪还有半分“天之骄子”的样子?
咳了两声,一口血沫啐在泥里,混着雨水晕开:“歇不得……涂山的‘锁灵箭’钉着我灵气呢,他们顺着箭气追,半刻都歇不得。”
他说的“他们”,就在身后百丈外的坡上。
雨声里隐约能听见呵斥,夹杂着符纸燃烧的脆响。
方才要不是他拼死引天雷劈断了追兵的阵脚,恐怕此刻两人早被围死在那片老桦林里了。
女人是玄狐部的玄雪。
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襁褓,指尖轻轻蹭过裹布——底下是个刚满周岁的婴孩,小脸皱巴巴的,被雷声惊得缩了缩脖子,却没哭,只是把小脸往温暖的地方拱了拱。
这是她的孩子,天狐澈的孩子。
也是整个狐族两千年里,第一个天狐与玄狐结合生下的娃。
“都怪我。”
玄雪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哭腔,“要是我没……怪什么?”
天狐澈猛地回头,攥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烫得吓人,指尖还凝着微弱的雷弧——那是天狐族的本源灵气,此刻却因为失血太多,连维持都费劲。
“当年在黑松岭你护我那一刀,忘了?”
玄雪噎住了。
三年前她在黑松岭遇袭,是天狐澈顶着“叛族”的罪名,私自跑回玄狐部救了她。
那时天狐族长老早放了话:“天狐血脉,绝不容与玄狐杂糅。”
可他还是来了。
如今报应来了。
天狐族的执法队带着涂山氏的人追,玄狐部的族老怕被牵连,竟也派了影煞跟在后面——两族联手,就为了斩草除根。
“前面是禁地边缘。”
天狐澈忽然顿住脚,往坡下望了眼。
雨幕里隐约能看见片更密的林子,树影幢幢,连闪电都照不透。
那是终南山的老禁地,传说里面有时空乱流,寻常修士不敢靠近,连地仙都得绕着走。
玄雪也反应过来了,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他们……敢追进来吗?”
“涂山的老东西敢,”天狐澈咬着牙笑了声,笑声里全是血味,“但他们怕时空乱流。
咱们往禁地边靠,把孩子藏在这儿,他们查不到。”
玄雪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藏?
怎么藏?
这荒山野岭,雨这么大,孩子才一岁……“没有别的法子了。”
天狐澈按住她的肩,目光沉得像山涧的水,“我引开他们,你往禁地深处走——玄狐部的影煞不敢进禁地,涂山氏的人要追我,顾不上你。
等风头过了,你再来接孩子。”
话音刚落,坡上突然传来一声炸响!
是符箭破空的声音!
三道金芒穿透雨幕射过来,带着刺啦的雷光——是天狐族的“裂灵箭”,专破灵气根基。
天狐澈拽着玄雪往旁边扑,自己却慢了半步,右肋又中了一箭。
“澈哥!”
玄雪尖叫出声。
天狐澈却像没感觉到疼,反手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塞给她——是块玉佩,半面是莹白的,泛着淡淡的金光,是天狐族的灵玉;另一半是墨黑的,隐有红纹流转,是玄狐部的煞玉。
两半拼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狐狸形状。
“这是……当年你送我的定情玉,”天狐澈喘着气笑,笑得比哭还难看,“用你的精血裹住它,贴在孩子心口。
玄狐精血能隐气息,这玉能挡探查……快!”
玄雪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玄狐精血是本命精元,动一次,修为得折损十年。
可她没犹豫,咬破指尖,逼出三滴殷红的血珠。
血珠滴在玉佩上,瞬间被吸了进去,墨黑的半面突然亮起层淡红的光。
她解开裹布,把玉佩塞进婴孩的襁褓里,贴着心口放好。
婴孩似乎被血的暖意烫了下,哼唧了两声,小手抓住了玉佩的一角。
“乖,别怕。”
玄雪吻了吻孩子的额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娘很快就来接你。”
天狐澈己经重新站起来了。
他拔下左肩的箭,任凭血涌出来,反而借着力道凝出一道半尺长的雷刃:“我往东边引,你往西跑。
记住,别回头,别找我,好好活着,等孩子长大……”他没说完,转身就往东边的林子冲。
雷刃劈开雨幕,故意闹出极大的动静,坡上的呵斥声果然跟着往东边去了。
玄雪抱着孩子,跪在泥里看了他的背影一眼,那一眼像要把人的心剜下来。
她咬着牙,转身冲进了西边的枯树林。
林子里更暗,枯树的枝桠刮得她脸生疼。
她跑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影煞的嘶鸣——玄狐部的人追上来了。
不能再跑了。
玄雪急得浑身发抖,目光扫过西周,落在一棵老桦树的树洞里。
那树洞很深,被荆棘挡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扒开荆棘,把孩子轻轻放进去,又扯下自己的外袍,裹紧了襁褓的边边角角,确保雨水渗不进去。
“吾儿……”她最后摸了摸孩子的脸,婴孩正睁着眼睛看她,黑葡萄似的,像极了天狐澈。
玄雪的眼泪砸在孩子脸上,她却猛地别过头,“娘……还能再见到你吗?”
没等听到回答,她站起身,往相反的方向跑。
跑了两步,又回头深深看了眼那棵老桦树,然后咬着牙,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更深的雨幕里。
影煞的嘶鸣声很快跟着她去了,林子里重新只剩下雨声和风声。
树洞里,婴孩攥着那块温热的玉佩,眨了眨眼。
外面的雷声还在响,可他好像不害怕了,小手指在玉佩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细弱的“哒哒”声。
……雨下了近一个时辰才小些。
库峪北口的山道上,一个老道背着竹篓慢悠悠地走。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袖口还打了个补丁,竹篓里装着半篓草药,最上面放着个铜罗盘——此刻罗盘的指针正疯了似的转,铜针撞得盘壁叮当作响。
“邪门了。”
老道嘀咕着,用袖子擦了擦罗盘上的雨珠,“库峪这破地方,除了药草就是石头,哪来这么浓的灵气?
还混着煞……”他叫清虚,是终南山听松观的观主——说是观主,其实观里就他一个老道,再加个捡来的徒弟,冷清得很。
今天上山采些“龙葵”治观里徒弟的风寒,没成想遇上雷暴,躲在石洞里待到雨小了才出来,刚走到这就被罗盘引住了。
顺着指针往深处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还夹杂着符纸燃烧后的焦糊味——是修士斗法的痕迹。
清虚皱了皱眉,脚步慢下来,往坡上望了眼。
隐约能看见几道影子在东边的林子里追,速度极快,带起的灵气波动压得周围的树都弯了腰。
清虚眯着眼看了会儿,啧了声:“天狐的雷气,玄狐的煞味……还有涂山的符劲,这是三家掐起来了?”
他活了快两百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只是没想到,这几族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跑到终南山来拼命?
正琢磨着,脚下的罗盘突然变了方向,指针“噌”地一下指向了旁边的枯树林。
不是追兵的方向。
清虚挑了挑眉,拨开半人高的蒿草往林子里走。
刚走没几步,就听见一阵极轻的“窸窣”声——不是虫鸣,倒像是……婴儿的呼吸?
他心里一动,加快脚步走到那棵老桦树旁。
树洞外的荆棘被人扒开过,还留着新鲜的断口。
清虚扒开荆棘往里看,愣了愣。
树洞里铺着件青色的外袍,裹着个小小的襁褓。
最上面的裹布被雨水打湿了,却没渗进去多少——布上隐隐有层淡红的光,正慢慢消散,是玄狐族的精血护符。
清虚伸手探了探,护符的灵气快散完了。
他小心地把襁褓抱出来,刚碰到裹布,就感觉指尖被什么东西蹭了下。
软乎乎的。
低头一看,襁褓里的婴孩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眼睛看他。
小家伙长得倒是周正,就是小脸皱巴巴的,像只刚脱毛的小兽。
最惹眼的是耳尖——比寻常婴儿多了撮软绒,淡金色的,被雨水打湿了贴在皮肤上,看着像……狐耳?
“天狐的种?”
清虚愣了愣,又捏了捏襁褓,摸到心口处有个硬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块拼在一起的玉佩,半金半黑,正泛着微弱的光。
这下明白了。
方才那几族追杀的,恐怕就是这孩子的爹娘。
天狐和玄狐结合,还生了娃,这在狐族里可是滔天大罪,难怪被追得这么狠。
清虚叹了口气,把玉佩塞回婴孩怀里。
小家伙像是知道这东西重要,小手又攥了上去,还对着清虚咧嘴笑了笑,没长牙的嘴看着有点傻气。
“罢了罢了。”
清虚抱着婴孩往林外走,竹篓往肩上一甩,“听松观虽破,多双碗筷还是有的。”
雨彻底停了,天边透出点鱼肚白。
老道抱着孩子走在碎石坡上,背影被晨光拉得很长。
婴孩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抓着他的道袍领子蹭了蹭,很快又睡着了。
清虚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小脑袋,摸了摸那撮软绒:“就叫你狐九吧。
九尾的九,简单。”
库峪深处的枯树林里,只剩下那棵老桦树还立在那儿。
树洞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被风吹进去的枯叶,在晨光里轻轻打着转。
没有人知道,这场雨夜的遗弃,会在几十年后,搅动整个终南山的风云。
更没有人知道,那个攥着双色玉佩的婴孩,会成为打破狐族三千年壁垒的关键。
听松观的晨钟,在远山深处悠悠响起时,清虚己经抱着狐九,走上了回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