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雲是在十四岁那年回到京城的,彼时外祖母去世,而她又快到了议亲的年纪,于是便随着受父亲所托来接她回家的李家叔父回到了京城。
正值孟夏时节,天气晴朗。街上小贩的叫卖声透过马车车窗传了进来,车内小姑娘眼神中透露着些许好奇,但想到教养,终究没有掀开帘子。旁边的林妈妈怜爱地用浸湿的帕子轻轻擦了擦秋雲的额角,低声道:“姑娘再忍忍,就快到了。” 秋雲微微点头,靠在林妈妈肩头,汲取着熟悉的温暖。
申时末,几辆马车停在佟府门口。只见马车内先是下来一名老嬷嬷,还有两个身着鹅黄衣裙的丫鬟,一个长脸,一个圆脸。接着又有一十三四岁的蓝衣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从车上缓缓下来。
崖香活泼些,好奇地偷眼打量气派的府门,紫苑则沉稳地扶着秋雲的手臂,低声提醒:姑娘,仔细脚下。
管家刘伯急忙迎上。
姑娘一路可还平安?老爷盼了好久了。刘管家笑眯眯地道。
托父亲的福,一路平安。秋雲微微点头。抬头便见徐温言温和地看着她:妹妹可算到家了。
秋雲见过嫂嫂,劳嫂嫂挂念。
快别在门口站着了,父亲吩咐我将碧雲院收拾了出来,还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咱们先去院里看看……
林妈妈紧跟在秋雲身后,警惕地观察着新环境,崖香和紫苑则忙着指挥小丫头搬运行李。
次日清晨,秋雲坐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株挂着晨露的木芙蓉出神。林妈妈轻轻走近:“姑娘,用早膳了”
不多时,丫鬟们便将朝食摆好了,有胡麻粥,一碟酥黄独,还有一小盘莲花鸭签和一碗芙蓉蛋羹。
其他的不说,这酥黄独极其好吃,听林妈妈说是先将香榧和杏仁碎调了盐酱和在面里,再把煮熟的芋头切片拖面放在油锅里煎熟再吃。香榧和杏仁的脆香加上内里熟芋的软糯清香,滋味尤其鲜美,一口咬下去焦香酥脆。
用过早膳,秋雲便端坐在桌案前练了会儿字。徐温言来找她说话,才刚坐下,便听崖香轻声禀报:“老爷派人来请,让您去一趟书房。”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和徐温言一起,带着崖香和紫苑出了碧雲院。穿过垂花门时,檐角铜铃被晨风拂动,发出清越声响。秋雲忽然想起外祖母房前也悬着这样的铃铛,每逢落雨,便与廊下竹漏相应和。
书房里,佟怀远端坐案后,目光扫过女儿,带着惯常的疏离与审视。寒暄几句后,他示意小厮:把那几幅新得的画,让秋雲看看。
展开画卷,前两幅不过是寻常花鸟,秋雲略作点评。待第三幅徐徐展开,秋雲的目光定住了。
——那是一幅《木芙蓉图》。
淡青素绢上,花枝亭亭,粉白花瓣晕染得清雅脱俗,叶片带着雨后的湿润感。那笔触的温柔细腻……秋雲的心轻轻一颤!这分明是母亲的画风!母亲闺名带“蓉”,最擅画木芙蓉,外祖母珍藏的几幅小画便是这般笔意!
她强压住内心的波澜,目光急切地扫向画角——那里只有一方小小的朱印,并非母亲惯用的闲章,题款处空白着。
“这幅……”秋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笔意清婉,设色淡雅,非寻常匠人所能。尤其这花瓣的勾勒……女儿……仿佛在外祖母处见过类似笔意,似是母亲旧作?”
书房里的空气静了一瞬。
佟怀远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看秋雲,目光落在画卷上,又似乎透过画卷看向更远的地方,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深切的怀念,有无法释怀的痛楚,还有一种长久隔绝带来的生涩与回避。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许是罢。你母亲……生前是极爱画木芙蓉的。” 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
徐温言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温婉地接话:“是啊,妹妹好眼力。这画是父亲偶然在旧书铺所得,店家也不知来历。父亲瞧着这花画得实在好,意境清幽,想着妹妹院中恰有此花,便特意收了来。”她看向秋雲,眼神里带着一丝安抚和不易察觉的叹息,仿佛在说“往事已矣,莫要深究徒惹父亲伤怀”。
“嗯。”佟怀远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从画上移开,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那沉默里弥漫着一种厚重的、旁人无法介入的哀伤。“收起来吧。”他挥挥手,语气疲惫。
“是。”徐温言轻柔地卷起画轴。“妹妹院里的木芙蓉开得正好,听夫君说妹妹擅长作画,改日请妹妹为我画一幅可好?”她试图缓和气氛。
“也好。”佟怀远的声音依旧低沉。
“女儿告退。”秋雲垂下眼睫,心中五味杂陈。父亲的回避并非恶意,而是那失去挚爱的伤痛太过深刻,深刻到连触碰与之相关的记忆都显得艰难。她理解了徐温言眼神中的叹息。在这个家里,关于母亲的一切,都成了父亲心头一道碰不得的伤疤,而她这个流着母亲血脉的女儿,似乎也成了这伤疤的一部分,提醒着那无法挽回的失去,带来的是无言的隔阂。她默默退出,檐角的铜***清脆依旧,却带着一丝清冷的寂寥。
回到碧雲院,林妈妈已备好了温热的茶水,见秋雲神色恍惚,忙扶她坐下:“姑娘,怎么了?老爷……为难您了?” 秋雲摇摇头,只低声问:“妈妈,你在我娘身边时,她……是不是也常在院子里画木芙蓉?” 林妈妈眼圈微红,轻轻拍着她的手:“是啊,夫人最爱这花,画得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