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午后的阳光把临街的广告牌烤得发烫,铁皮表面的红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金属骨架。
他刚结束一场耗时三小时的抚养权官司,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白衬衫的袖口沾着点咖啡渍——那是开庭前为了赶材料,在法院门口便利店买的速溶咖啡洒的。
公文包里还揣着胜诉判决书,纸页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他甚至能想象出委托人拿到判决时,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会怎样亮起来。
街角冰淇淋车的铃铛叮当作响,穿碎花裙的小女孩举着快融化的草莓甜筒,胖乎乎的脚丫踩着凉鞋,朝马路对面的妈妈跑过去。
女人正低头在包里翻找着什么,阳光透过她的发梢,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然后顾州看见那根锈蚀的固定螺栓从广告牌背面弹出来。
不是轰然断裂,而是带着种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像老门轴缺了润滑。
螺栓顶端的螺帽先掉下来,在人行道上弹了两下,滚到他脚边。
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广告牌底部的支架开始倾斜,铁皮发出被撕裂的哀鸣,阴影像潮水般涌过来。
“小糖!”
女人的尖叫像被砂纸磨过,尖锐得刺耳朵。
顾州的身体比大脑先动。
他冲过去时,公文包从手里飞出去,判决书散落一地。
他捞住那个还在咯咯笑的孩子,后背撞上广告牌的瞬间,听见颈椎发出类似树枝被踩断的脆响——不是一声,是一连串,像有人在耳边掰断一把冰棒棍。
视野里的天空开始旋转,甜筒掉在地上,草莓酱溅在他的西装裤上,像朵烂掉的花。
他试着抬头,却发现脖子根本不听使唤,后颈处像是塞进了块烧红的烙铁,疼得他眼前发黑。
远处的车笛声、女人的哭喊、冰淇淋车的铃铛……所有声音都在离他远去,只剩下一种沉闷的轰鸣,像隔着厚厚的棉花听世界。
“嘀——嘀——”规律的电子音钻进耳朵时,顾州以为是救护车来了。
但他试着抬手指,指尖却像***了冰水里,麻意顺着手臂爬上来,带着种诡异的***,一路钻进心脏。
他想喊“别碰我脖子”,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破了洞的风箱。
视线最后定格在广告牌断裂的边角上,那里印着半褪色的“价”字,红漆像血一样往下淌,在柏油路上晕开小小的污渍。
然后是彻底的黑。
……冷。
刺骨的冷,像有无数根冰针往骨头缝里钻。
顾州想缩成一团,身体却沉得像灌了铅,只有意识在飘,像片被风吹着的纸。
他努力睁开眼,睫毛上沾着的不知道是霜还是沙,刺得眼球生疼。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的白墙,也不是救护车的车顶。
是灰扑扑的天空,铅灰色的云低得要压下来,像块浸了水的破布,随时会塌下来砸在头上。
远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哗啦声,混着隐约的哭嚎,像某种酷刑正在进行。
“这就是那个孽种?”
粗哑的男声在耳边炸开,震得他耳膜疼。
顾州想转头,脖子却僵得厉害,后颈处传来熟悉的钝痛,和被广告牌砸中时一模一样,只是更尖锐,像有把小刀在里面搅动。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冰冷的青石板上,石板缝里长着几丛枯黄的草,被风一吹,瑟瑟发抖。
身上裹着件破烂的灰布襁褓,布料硬得像砂纸,磨得皮肤发疼。
视线所及只有成年人的裤腿——穿黑色制服的人,裤脚沾着泥和暗红色的污渍,像是血,己经干涸发黑。
“温树仁通逆党,按律株连九族,这奶娃留着也是个祸害。”
另一个声音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暗纹司的人说了,颈后有青记的,都是石瘟灵根,留不得。
留着迟早是个麻烦,不如趁早处理干净。”
石瘟灵根?
顾州懵了。
他不是应该在医院吗?
颈椎骨折,可能还有脑震荡,说不定己经瘫痪了……可现在这具身体这么小,手脚细得像芦苇秆,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试着动了动脚趾,感觉像在指挥别人的肢体,迟钝又陌生。
“嘀——”又一声。
这次听得清楚,不是从外面传来的,倒像是从这具小身体的胸腔里发出来的,短促,规律,像秒表在跳。
顾州慌了,他想尖叫,想告诉这些人自己不是什么孽种,他是顾州,是个律师,在市中心有间不大不小的办公室,昨天还在为了一个标点符号和助理争论了十分钟……但他只能发出婴儿般的咿呀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着风里的沙砾,糊了满脸。
那哭声细弱得像猫叫,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怜。
穿黑制服的人蹲下来,粗糙的手指捏住他的后颈,那处的皮肤果然有块凸起的淡青色印记,形状像条歪歪扭扭的线——顾州的心猛地一沉,那位置,那形状,和他颈椎手术缝合的疤痕分毫不差。
手术时医生说过,C4到C6的粉碎性骨折,需要用钛合金支架固定,术后疤痕会像条蜈蚣,盘踞在后颈。
“错不了,就是这崽子。”
那人哼了一声,指尖用力,顾州疼得浑身一颤,“带回去给断罪官看,石瘟灵根,按规矩该扔去祭碑。
省得留在世上碍眼,惹出更多是非。”
祭碑?
顾州的意识在尖叫。
他感觉到自己被拎了起来,像拎着一只小猫,襁褓散开了一角,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半块硬邦邦的碎片,边缘锋利,上面沾着早己干涸的暗红痕迹,凑近了看,能认出那上面刻着的,正是广告牌上那个残缺的“价”字。
笔画边缘的磨损,红漆剥落的痕迹,甚至有个极小的缺口,都和他最后看到的那块广告牌残片一模一样。
是车祸现场的那块广告牌残片!
它怎么会在这里?!
顾州的意识像被投入沸水的茶叶,瞬间炸开。
他挣扎着,用尽全力扭动小小的身体,后颈的钝痛越来越清晰,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胸腔里的“嘀”声也跟着急促起来,“嘀嘀嘀”地连成一串,像在警告,又像在倒计时。
他看见黑制服腰间挂着的铜牌,上面刻着弯弯曲曲的纹路,像锁链,又像某种文字,在灰蒙蒙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
“闹什么?”
那人不耐烦地拍了下他的***,力道不轻,顾州疼得放声大哭,“到了暗纹司,有你哭的时候。
现在省点力气吧,免得一会儿连哭的劲儿都没了。”
暗纹司……顾州抓住了这个词。
他被塞进一个冰冷的木笼里,笼子的木条上还沾着褐色的污渍,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笼子晃悠着前进,他能感觉到车轮碾过石子的颠簸,每晃一下,后颈的伤就疼得更厉害。
风声里夹杂着远处的哭喊和铁器碰撞的声音,还有某种类似野兽咆哮的低吼,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盯着那块广告牌残片,指尖(现在是婴儿的小拳头)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价”字,后颈的青记在颠簸中隐隐作痛。
胸腔里的“嘀”声还在继续,和记忆中急救室的心电监护仪重合在一起——他记得很清楚,实习时在医院陪过一个当事人,监护仪就是这样的声音,平稳时是“嘀——嘀——”,危急时就会变成急促的“嘀嘀嘀”。
顾州忽然明白了什么。
碎掉的颈椎,手术台上的缝合线,监护仪的声音,还有这块跟着他一起“过来”的广告牌残片……他没有去医院。
或者说,他的身体可能还躺在手术台上,被医生们围着抢救,心电图上说不定己经成了首线。
但他的意识,不知怎么被塞进了这个叫“阿满”的弃婴身体里——一个刚生下来就被遗弃在刑场的婴儿,一个被打上“石瘟灵根”标签,注定要被拿去“祭碑”的孩子。
而这个世界,这个有暗纹司,有石瘟灵根,有祭碑规矩的世界,似乎并不打算给他留太多时间。
木笼被扔进一辆颠簸的马车,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顾州在黑暗中闭上眼,把那块残片紧紧攥在手里。
边缘很锋利,割得掌心有点疼,但这疼痛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后颈的青记还在疼,像在提醒他那场改变命运的车祸,提醒他那个草莓甜筒,那个叫小糖的女孩,还有散落一地的判决书。
不知道那个委托人最后拿到判决了吗?
不知道小糖有没有被吓到?
不知道自己的办公室钥匙放在哪里,助理会不会进不去门?
“嘀——嘀——嘀——”胸腔里的声音平稳下来,像某种承诺,又像某种诅咒。
顾州蜷缩在冰冷的襁褓里,握着那块染血的残片,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风从木笼的缝隙钻进来,带着一股铁锈和血腥混合的味道,他打了个寒颤,却连裹紧襁褓的力气都没有。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从被广告牌砸中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己经变成了一场必须用命去付的代价。
————————————————————个人面板名讳:阿满(意识主体:顾州)境界:无(凡人)代价:颈后青记隐痛(对应现实颈椎骨折)隶属:待断罪(暗纹司临时扣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