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土路上时,
我总想起父亲最后一次开着他那辆东风天龙经过这里的样子。车斗里装着半车刚收的苹果,
红扑扑的果子挤在竹筐里,风一吹就能闻到甜津津的香。那是五年前的秋天,
玉米秆在田埂上堆成小山,空气里飘着烧秸秆的烟味,父亲习惯性地摁了声喇叭,
想让蹲在路边闲聊的乡亲们让让道。他总说,自家村子的路,闭着眼睛都能开。
方向盘在他手里像有了灵性,遇到坑洼会轻轻打个旋,经过晒谷场时会放慢速度,
生怕碾碎了谁家摊开的谷子。那天他甚至摇下了车窗,
想跟蹲在老槐树下抽旱烟的三叔公打个招呼,却没注意到树后窜出来的那个影子。“柱子哥,
等会儿。”王老五趿着双露出脚趾的解放鞋,拦在了车头前。他敞着件灰扑扑的褂子,
露出黢黑的胸膛,手里把玩着根磨得发亮的铁钎,“这路可是咱村的地,你这大车碾过,
不得给点过路费?”父亲在驾驶室里皱了皱眉。王老五是村里有名的光棍,
四十多了还靠着东家蹭一顿西家混一口过活,整天游手好闲,
专挑外地来的货车司机讹点小钱。往常父亲出车回来,
偶尔会从车斗里匀给他几个苹果或是一把香蕉,他总会嬉皮笑脸地说些吉利话,今天这架势,
倒像是早有预谋。“老五,别胡闹。”父亲的声音透过车窗传出来,带着点不耐烦,
“我拉着货呢,赶时间。”“时间?”王老五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铁钎在手里转了个圈,
“柱子哥,你这可是看不起人了。外地车过一次给五十,你是本村人,算你便宜点,三十,
咋样?”父亲没再理他,挂了挡想慢慢绕过去。车轮刚动了半尺,王老五突然跳到车头前,
张开双臂:“你敢动?我告诉你,前面路上我撒了四脚钉,你今儿不给钱,
这车胎就得全废在这儿!”驾驶室里的父亲嗤笑了一声。他跑了十几年运输,
什么样的碰瓷没见过?四脚钉?王老五这种懒汉,怕是连钉子都懒得弯腰捡。他踩了脚油门,
车轮碾过路面的碎石子,发出咯吱的轻响。“***还真开!”王老五的吼声刚落,
车底突然传来“噗嗤”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刺耳的爆胎声。父亲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
巨大的惯性让车身瞬间向右侧倾斜,车斗里的苹果筐哗啦啦滚了下来,红果子摔在地上,
溅起一片黏糊糊的汁水。我赶到的时候,东风天龙已经侧躺在路边,驾驶室的玻璃碎了一地。
父亲趴在变形的车门边,额角的血混着尘土往下淌,他挣扎着想爬起来,
却被王老五一脚踹在胸口。“车翻了!”王老五扯着嗓子朝田里喊,
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铁皮,“快来人啊!张柱子的车翻了,东西没人要啦!
”田埂上正在掰玉米的乡亲们像听到了号令,扛着锄头挎着篮子就往这边跑。
我眼睁睁看着二伯家的媳妇抱起一筐苹果塞进篮子,看着三叔公指挥着儿子爬上侧翻的车斗,
把捆好的纸箱往自己家推车上搬。父亲捂着流血的额头想去拦,
却被王老五揪住衣领按在地上,拳头一下下砸在他脸上。“让你不给钱!让你看不起我!
”王老五的吼声混着乡亲们的哄抢声,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在我心上。父亲的脸渐渐白了,
他张着嘴想说话,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抢东西的人,突然头一歪,
瘫在了地上。“别抢了!我爸晕过去了!”我扑过去抱住父亲,他的身体烫得吓人,
额角的血蹭在我手背上,黏得像胶水。可没人听我的,
有人甚至踩着滚落的苹果从我身边跑过,筐子碰撞的声音、嬉笑声、王老五的咒骂声,
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和昏迷的父亲困在中间。
救护车的鸣笛声在半小时后才刺破村口的嘈杂。医生抬着担架跑过来时,
父亲的眼睛还半睁着,瞳孔已经散了。我攥着他冰凉的手,听着医生在耳边说“急性脑梗,
得赶紧手术”,突然发现那些抢东西的人早就没了踪影,
只剩下满地摔烂的苹果和散落的纸箱,像一场盛宴后的狼藉。医院的催款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父亲开的货车是贷款买的,刚还了半年,保险公司说侧翻是人为因素导致,拒赔。
车斗里的苹果是替合作社拉的,损失得我们家赔。手术费、住院费、赔偿款,
像一座大山压得母亲直不起腰。她每天揣着家里仅有的存折去医院,回来时眼睛总是红的,
却还要强笑着给我做饭。“小芸,妈去趟村委会。”那天母亲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换上了那件过年才舍得穿的蓝布褂子,“村里总得给个说法,那些人抢了东西,
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跟着她走到村委会门口时,正听见里面传来麻将牌碰撞的脆响。
村长叼着烟坐在椅子上,看见我们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柱子家的,有事?”“李村长,
”母亲的声音发颤,“那天我家老张出事,村里人抢了货,还打伤了他……”“抢货?
”村长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猛地一拍桌子,“谁看见了?那是帮忙收拾!你们家车翻了,
乡亲们好心帮你捡东西,你还倒打一耙?再说了,王老五拦车,你家老张就不能让着点?
非要开,现在出事了,怪谁?”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可我家老张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家里……”“家里没钱?”村长突然笑了,眼神在母亲身上溜来溜去,“没钱好办啊,
柱子家的,你长得也不差,晚上来我这儿坐坐,说不定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我抓起墙角的扫帚就朝他扔过去,木柄砸在桌子上,溅起的火星烫到了他的手。
“你个老流氓!”我尖叫着扑过去,却被母亲死死拉住。她拽着我往门外走,脚步踉跄,
直到出了村委会的门,才蹲在地上失声痛哭。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我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
看着村委会门口那面褪色的红旗,突然觉得浑身发冷。父亲还在医院里抢救,
那些抢东西的人在家里啃着他拉的苹果,而本该主持公道的人,
却在算计着如何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咬着牙,尝到了血腥味,
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我要他们还回来,加倍地还回来。父亲最终还是没能熬过那个秋天。
他走的那天,天上飘着细雨,我去停尸房看他,他的额头还留着缝合的疤痕,
手背上全是针眼。护士说他弥留之际一直睁着眼,像是在等什么人。我知道,
他在等那些抢东西的人来道歉,等村里给个说法,可直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葬礼办得冷冷清清。除了几个远房亲戚,村里没人来。王老五甚至在村口跟人打赌,
说我家肯定还不起贷款,那辆东风天龙得被银行收走。母亲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三天,
出来时眼睛肿得像核桃,却异常平静地说:“小芸,咱得活下去。”活下去谈何容易。
银行的人隔三差五就来敲门,合作社的人拿着欠条堵在门口。母亲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包括父亲那件舍不得穿的羊毛大衣,最后还是欠了十几万的债。
她开始去镇上的小工厂缝手套,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孔,晚上回来时,
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我辍学了。班主任来家里劝了好几次,说我成绩好,不上学可惜了,
可我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摇了摇头。我去了县城的餐馆洗盘子,每天从早上十点忙到深夜,
油污顺着袖口往胳膊上渗,洗洁精把双手泡得发白。可每次拿到工资,看着母亲眼里的光,
我觉得再累都值。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父亲侧翻的货车,
想起王老五那张狞笑的脸,想起那些哄抢苹果的乡亲。恨意像藤蔓一样在心里疯长,
缠绕着我的五脏六腑,连呼吸都带着疼。我开始留意王老五的动向,
知道他还在村口拦车要钱,知道那些抢过我家东西的人,依旧在村里活得有滋有味。
二伯家的儿子娶了媳妇,用的彩礼钱里,说不定就有那天抢来的苹果钱。
我把餐馆的工作辞了,去了城里的驾校。别人练车时总想着怎么考过关,
我却在琢磨着货车的盲区在哪里,刹车在什么情况下会失灵,装满货物的车斗在侧翻时,
里面的东西会滚向哪个方向。教练说我太较真,不像个女孩子,我只是笑笑,心里清楚,
我练的不是车,是复仇的武器。拿到货车驾照那天,我去了父亲的坟前。
坟头的草已经长到了膝盖高,我蹲下来拔了半天,手指被草叶割出了血。“爸,
”我对着冰冷的墓碑轻声说,“我会让他们知道,你养的女儿,不是好欺负的。”我贷了款,
买了辆二手的江淮货车,比父亲的东风天龙小一号,却足够结实。
我开始接一些短途运输的活,拉过煤,送过砖,最累的时候,三天只睡了四个小时。
母亲总劝我别这么拼,可她不知道,我每多跑一趟,就离我的计划近一步。我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能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的时机。时机在三年后的夏天到来。我在南方的水果市场送货时,
偶然看到有人在卸一种奇怪的蘑菇,鲜红的菌盖点缀着白色的斑点,像撒了糖霜的蛋糕。
“这叫见手青,”老板跟我闲聊,“炒着吃香得很,就是处理不好容易中毒,轻者上吐下泻,
重者能看见小人儿跳舞。”我的心猛地一跳。见手青,学名小美牛肝菌,含有致幻毒素,
烹饪不当会引发急性中毒。我看着那些漂亮的蘑菇,
突然想起王老五和那些乡亲们贪小便宜的嘴脸。如果把这些蘑菇送到他们面前,
他们会拒绝吗?答案不言而喻。我花了半个月时间研究见手青。
知道了它在高温下能分解部分毒素,但如果炒不熟或者和酒精同服,毒性会更强。
知道了中毒后不会立刻致命,却会让人产生严重的幻觉,足够折腾得半条命没了。
我甚至去医院的急诊室旁听过,看着那些误食毒蘑菇的人语无伦次地说看到了蛇、看到了鬼,
心里的计划渐渐清晰起来。我联系了一家菌类批发商,订了两百斤见手青,
特意嘱咐要新鲜的,带着泥土的那种。老板笑着说我懂行,这种刚采的才够味。装车的时候,
我在驾驶座上方装了个微型摄像头,角度刚好能拍到车头前方和车斗的位置。一切准备就绪,
我发动货车,朝着那个我既熟悉又憎恶的村子开去。路过县城时,我买了身新衣服换上,
浅蓝色的衬衫,牛仔裤,扎着马尾辫,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不想让他们看出我的恨意,只想让他们觉得,这只是个不懂世事的年轻司机,好欺负,
好占便宜。车快到村口时,我放慢了速度。老槐树还在,只是更粗了些,
王老五果然蹲在树下,身边还围着几个和他差不多的闲汉。看到我的货车,他们眼睛一亮,
像看到了肥肉的狼。“哎,这小丫头片子,开这么大个车。”王老五率先站起来,
拦在车头前,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哪儿来的?过路费交了没?”我摇下车窗,
装作怯生生的样子:“大叔,我是拉货的,赶时间。”“赶时间也得交钱啊。
”王老五凑到车窗边,眼神在我脸上溜来溜去,“看你这小姑娘,长得挺俊,多大了?
要不跟我过吧,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周围的闲汉哄笑起来,
污言秽语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我攥紧了方向盘,指甲掐进掌心,
脸上却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大叔,我真的赶时间。”“哟,还挺傲。
”王老五的脸沉了下来,“不给是吧?行,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他冲身后挥了挥手,
那几个闲汉立刻围了上来,开始往车斗上爬。“别碰!”我打开车门跳下去,
故意提高了声音,“这是见手青,有毒的!做不好会吃死人的!”“有毒?
”王老五从车斗上拎起一筐蘑菇,掂量了掂量,“小姑娘片子唬谁呢?有毒你还拉?
我看这玩意儿就贵得很,肯定好吃。”他冲那些闲汉使了个眼色,“都搬回家去,炒着吃!
”“真的有毒!”我假装去拦,却被王老五一把推开。他的力气很大,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摔倒在地上。这一摔正好让摄像头拍到了他们哄抢的全过程,也拍到了王老五嚣张的脸。
“读书读傻了吧?”二伯家的媳妇抱着一筐蘑菇从我身边走过,啐了一口,
“大学生还开货车,我看是找不到工作吧。”“就是,还说有毒,我看是怕我们占便宜。
”三叔公指挥着他儿子搬箱子,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我躺在地上,听着他们的嘲笑,
看着那些见手青被搬得一干二净,心里像压着块冰,又像燃着团火。我掏出手机报了警,
声音带着哭腔:“警察同志,我的货被抢了,就在XX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