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镜面里映出的女人，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珍珠白缎面小礼服裙，外披着针织衫小外套。
妆容精致，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刻意修炼出来的从容——她如今是能管住三十几个小皮猴的黎老师了，这点场面，算什么呢？
可当电梯“叮”一声抵达顶楼，那扇厚重的、缀着金色把手的宴会厅大门横亘在眼前时，黎未晞好不容易垒砌起来的心防，还是不受控制地裂开一道细缝。
门内隐约传出鼎沸的人声，是久别重逢的热闹喧嚣，是她阔别多年的高中时光。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搭上那微凉的门把手。
用力一推——喧嚣如潮水般扑面而来，空气被酒精、香水、还有盘踞不去的时间尘埃搅得浑浊黏腻。
水晶吊灯的光芒过于璀璨，晃得她下意识眯了眯眼。
视线适应强光后，几乎是本能地地，越过了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主桌那个最中心的位置。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一拍，紧接着是疯狂的重击，撞得胸腔生疼。
晏屿白。
那个名字像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扎进脑海深处。
“哎哟！
快看谁来了！”
一个拔高的、带着夸张惊喜的女声像一把钩子，瞬间撕开了热闹的声浪。
“黎未晞！
是我们班长啊！”
“未晞！
这边这边！”
“天呐，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漂亮了！”
数道目光，带着各种意味——好奇的、友善的、或许还有一丝当年看戏余韵的探究——齐刷刷地钉在了僵在门口的黎未晞身上。
其中，也包括那道来自主桌的视线。
平静，无波，如同掠过陌生人。
那目光短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便轻飘飘地移开了。
“班长！
发什么呆呀！
快过来坐！”
当年的学习委员，如今己是一身干练职业套装的王琳，热情洋溢地挥舞着手臂，指向主桌旁特意空出的一个位置。
黎未晞僵首地坐在软得几乎要吞没人的沙发角落，后背绷得如同一块冻硬的钢板。
灯光是暖黄色的，落在身上却只渗出冰冷的汗意。
她的目光，像受惊的鸟雀，仓惶地掠过每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掠过桌上堆积的精致冷盘和摇晃的酒瓶，唯独死死绕开那个角落。
他就坐在那里。
五年了……时间这把刻刀，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粗粝的痕迹，只是把少年时那份料峭的棱角磨得更深、更沉，沉淀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冷峻。
他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深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坐姿挺拔，却像一尊被遗忘在喧嚣边缘的沉默雕像。
手里随意端着一杯纯净水，指节分明，干净得刺眼，眼神疏离地落在虚空里，仿佛周遭这场名为“怀旧”的盛大噪音，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
黎未晞猛地灌下一大口冰凉的气泡水，碳酸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细微的刺痛，却压不下心底那阵翻江倒海的眩晕。
她只想把自己缩得更小，最好能原地蒸发。
“哎哟喂！
这不是我们小黎班长嘛！
怎么不去和大家喝一杯？”
一声拔高的、带着明显酒意的吆喝，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猝不及防地绞碎了黎未晞勉强维持的平静。
班上有名的“大喇叭”王鹏摇摇晃晃地端着酒杯挤过来。
脸上堆着夸张的笑，目光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看戏似的促狭，精准地扫过黎未晞，又瞟向角落的晏屿白。
“班长，这么多年没见，风采依旧啊！”
王鹏大着舌头，声音响得足以盖过背景音乐。
“就是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屿白男神啊？
当年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我们黎大美女追得那叫一个感天动地，全校轰动！
结果呢？
哎，可怜见的，一片痴心喂了……”后面那个不堪的词语被他含混在酒嗝里，但个中意思被***裸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空气诡异地凝滞了一瞬——几道好奇的、怜悯的、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瞬间像聚光灯一样打在黎未晞脸上，***辣的。
血液“轰”的一声全涌上了头顶。
黎未晞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耳膜嗡嗡作响。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那股酸涩的哽咽。
黎未晞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冰凉的玻璃杯壁，指尖用力到泛白。
“哈……”她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别闹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黎未晞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强装出来的轻松和疏离，试图给这场不合时宜的起哄画上句号。
随后端起了面前不知何时被服务生斟满的红酒杯。
胡乱对着空气示意了一下，杯子里晃荡的水差点泼出来。
就在低头的那个瞬间，眼角的余光，像被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极快地朝那个角落瞥了一眼。
晏屿白依旧端坐着，仿佛刚才那场针对他的、带着恶意的哄闹从未发生。
他侧脸的线条在暧昧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冷硬。
然而，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晏屿白握着玻璃杯的那只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蜿蜒盘踞，仿佛下一秒就要撑破那层薄薄的皮肤。
那只稳如磐石的手，此刻正泄露着一种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黎未晞猛地收回视线，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她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僵硬地应付着接下来的每一句寒暄、每一个碰杯。
笑容焊死在脸上，肌肉酸痛。
耳边是嗡嗡的嘈杂，眼前是晃动的人影，却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酷刑。
她只盼着这场荒谬的聚会快点结束，让她能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逃离角落里那座沉默的火山和那些无处不在的、带着刺的目光。
终于，散场的信号响起。
人们互相道别，声音里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慵懒。
黎未晞几乎是第一个抓起自己那个小方包的，像逃难一样快步冲出包厢厚重的门。
走廊里空调的冷风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肺部却依旧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