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扭曲的钢筋上,发出空洞沉闷的回响,如同迟来的丧钟。
工地上最后几盏残存的应急灯,幽幽照着这片狼藉的坟场,光线在稀薄的雨丝和水汽中切割出苍白模糊的界限。
风舔过蒋元卿***的胸膛,带起一片细密的疙瘩。
那不是普通的阴寒,而是道基遭受重创、三魂七魄被蚀入骨髓的空洞阴冷。
他躺在湿冷的泥汤里,血沫不受控地从喉咙深处涌上来,每一次呛咳都撕扯着破碎的身体和神魂。
那柄青铜断剑的残骸还死死握在左手,铁锈混着自己微温的鲜血,粘稠湿冷,又仿佛带着最后一丝不肯退却的温度。
旁边传来艰难细微的吞咽声。
蒋元卿吃力地侧过脸。
小赵就蜷在一步之遥的泥水里,像一条被摔上岸快窒息的鱼。
安全帽早不知飞去了哪里,露出年轻却一片灰败的脸颊。
他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起伏都带出带着暗金血线的血沫,嘴角那抹刺眼的痕迹在昏黄灯下像道干涸的诅咒。
眼神散了又聚,瞳孔深处没了平日里藏不住的狡黠和怯懦,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压榨出来的空洞麻木,还有深处一丝隐隐未熄的痛楚。
“咳……咳……”小赵张了张嘴,破碎的音节从喉咙深处摩擦出来,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他哆嗦着想撑起身,手臂撑在泥浆里打滑,最终只是勉强抬起沾满泥泞的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血和泥混合在一起,更加污浊。
蒋元卿想应一声,喉咙里却只挤出一串沙哑的咯咯异响,如同破风箱在拉扯。
他试了两次,才勉强聚起一丝微弱的气力,抬起没握剑的右手,两根手指并拢,颤巍巍地划过小赵染血的嘴角。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粘稠的血线时,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的纯阳道炁探了进去,微弱得仿佛寒夜里豆大的灯火,勉强护住心脉一线生机。
小赵猛地打了个寒噤,涣散的瞳孔倏地缩紧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随后瘫软下去,胸口的起伏似乎平缓了半分,但气息依旧微弱如游丝。
远处,人影幢幢,在雨幕和混乱光线下摇晃。
有人想靠近查看,更多的惊弓之鸟缩在工棚残骸的阴影里,蜷曲如僵硬的虫蛹。
蒋元卿缓缓闭上眼。
他能清晰地“内视”到丹田——那个修道者赖以存身立命的根本所在,如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空空荡荡,如同洪水冲过的古塘,只剩下一层干涸开裂的淤泥。
残存的元炁如同濒死的鱼苗,在这片残破的泥潭里徒劳地摆动着尾巴。
筋骨血脉深处,阴寒之气如同活物般钻行噬咬。
喉头血腥味不止是腑脏创伤的涌冒,更是大道根基被生生撕裂后,从神魂里不断渗出的腥甜。
他猛地睁开眼!
目光死死钉在十几步外的那个深坑边缘——微微塌陷焦黑的井口废墟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青金色光芒,在黏稠污浊的泥浆间顽强地亮着。
雨点砸在那点青金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蒋元卿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是神魂的激荡。
他不顾撕裂般的剧痛,用那柄青铜断剑撑住泥泞的地面,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一点点撑起半个身体,喘息如拉风箱,眼里的光却越来越烫。
“呵……嗬……”小赵似乎感应到他的动作,发出挣扎般的喘息,一只泥手无意识地死死抓住蒋元卿染满血泥的裤脚,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
一声刺耳的尖利轰鸣猛地撕裂了这死水般的沉寂!
盖过了风声雨声!
一道雪白刺目的氙气探照灯柱,如同冰冷的裁决之剑,毫无预兆地从工地入口方向劈斩而来!
光束粗暴蛮横地穿透薄雾般的雨幕,将坑底的泥浆乱石照得如同白昼地狱!
一辆喷着巨大“天宇建工”猩红字体的黑色凯迪拉克越野车引擎咆哮,后面紧跟着两台黄黑色涂装、车顶旋转着警灯的庞大工程指挥车,蛮横地闯过警戒隔离带!
轮胎卷起巨大的泥浪,污秽的雨水泼溅如泼墨!
刺耳的刹车声中,凯迪拉克车门被猛地推开。
王总矮胖的身躯裹在一件昂贵的巴宝莉卡其色风衣里,臃肿地挤了出来。
他锃亮的鳄鱼皮鞋踩在湿漉的泥地上,深深陷入。
那油光水滑的头皮在车灯映照下泛着生人勿近的冷光,面色白里透青,鼻翼翕张,一双小眼睛里烧着腾腾怒火,毫不掩饰地从几个刚想围拢过来的技术员脸上刮过,带着***裸的驱逐意味。
“人呢!
蒋元卿人呢?!”
他声音嘶哑,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带着焦躁和某种虚张声势的凶狠,“出来!
给我滚出来说清楚!
我投了几十个亿!
机器进场是要算钱按分钟走的!
你们搞成这样?!”
他几步上前,肥胖的身体晃动着,目光触及坑边废墟里勉强支撑着的蒋元卿和小赵时,那喷薄的怒气猛地窒了一下。
蒋元卿赤着染血的胸膛,泥浆和不知是血还是汗的水珠顺着刚毅的面孔滚落,手里那半截沾血带锈的铜剑像是刚从古战场遗址里挖出来的凶器,眼神锐利如刀,平静地刺向他。
那平静底下翻涌的某些东西,让久经沙场的王总心里咯噔一下。
至于他脚边那个蜷缩在泥里、年轻得不像话、只剩半口气的小子,嘴角挂着的血沫子……王总的眉头烦躁地锁紧,像看见了一堆甩不掉的麻烦。
“事故报告呢?!
我的工期耽搁一分一秒都是千万上下!
你们谁来担?!
老蒋!
你拍胸脯做的方案?!
现在这是搞什么名堂?!
塌陷?
管线泄漏?
他妈的搞成这样?!
气象局可没报这场鬼雨!”
王总的声音拔高,近乎咆哮,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带着明显的倒打一耙。
他需要立刻定下这调子——是人祸,是自然事故,任何与“超自然阴魂”扯上关系的字眼都必须被扼杀在萌芽里。
他的目光如钩,刮过旁边几个惊惶的技术员,“你!
小郑!
还有你!
小王!
记录做了吗?
情况说明立刻给我起草!
……还有他,”他肥厚的手指嫌恶地指向气息奄奄的小赵,“怎么搞的?
工伤?
让安全部按流程处理!
医药费一分不少!
其他心思少动!”
一个戴着眼镜、脸色煞白的技术部年轻骨干嗫嚅着插话:“王总……刚才…刚才那旗…还有光…好邪乎……够了!”
王总猛地截断,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青白的脸骤然充血,“哪有什么邪乎?!
现在是科学昌明的时代!
要讲科学!
要讲唯物主义!”
他往前踏了一步,卡其风衣下摆扫过泥水,目光最终死死落在用断剑支撑着自己、沉默得如同岩石的蒋元卿身上,强压着怒气,声音低沉下来,如同毒蛇磨鳞,“蒋工,你是总工,是负责人。
工期摆在那里。
项目不能停。”
他顿了一下,肥胖的身体向前微倾,目光紧紧逼视着蒋元卿古井无波的眼睛,语速放缓,却字字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砧味:“损失评估,应急加固方案,三小时内!
我要看到。”
他刻意强调了这三个字,“后续的……基础打桩降水方案,按原计划坐标……必须执行。”
那“坐标”二字,咬音极重,像两枚冰冷的钢钉,扎向西北角那片新塌陷的焦黑废墟——正是他们刚刚从地狱门口爬回来的地方!
那片被血旗舔舐过、曾埋葬着太师祖舍命布下破山剑阵眼的死地!
蒋元卿的瞳孔,在雨幕和废墟的昏暗光影中,猛地收缩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寒潭。
握剑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青铜剑柄冰冷却似烧红的烙铁。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痛首冲胸臆,丹田破碎的剧痛和这股怒火纠缠在一起,烧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再次呕血。
就在这时,一道沙哑却极其清晰的声音,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从蒋元卿脚边响起,像锈刀刮在骨头上:“那是万人坑……阵眼……挖了……有鬼……”小赵!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半撑起身体,脸上血泥狼藉,首勾勾地瞪着几米外的王总,眼睛里的空洞被一种奇异的、豁出去的光点占据。
声音不高,却在狂风和引擎余音中割开一道口子。
王总脸上的肥肉剧烈一跳,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真正的忌惮和暴怒。
他猛地转头,死死盯住这个敢当面点破禁忌的小工头:“你说什么?!
你什么东西?!
保安!
保安呢!
把他……他说那是万人坑!”
蒋元卿的声音陡然而起,沉稳,清越,如同金玉交击,字字清晰地盖过了王总的咆哮。
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住了工地的喧嚣和雨声,带着一种冷彻骨髓的平静风暴。
他握着那半截青铜断剑,像拄着一根权杖,缓缓地,异常稳定地从泥水中完全站立起来。
每一步都踏在泥泞里,发出轻微的吸附声。
***的胸膛在应急灯微弱的光下起伏,破裂的丹田和筋骨寸寸噬咬的剧痛都被他压在挺拔的脊梁之后。
他走到小赵身前,隐隐形成一道屏障,目光平静地扫过王总身边那些如临大敌的随从和蠢蠢欲动的保安,最后钉在王总那张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
“王明泽,”蒋元卿的声音异常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问你,掘人祖坟,断人祠堂风水,讲究风水堪舆的,尚且知道焚香祷告,敬献三牲祭品,求得先人一点宽宥谅解,给子孙留一线转圜余地。”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地移向那片阴森诡异的深坑,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甸甸如同古钟悲鸣、又锐利如刮骨钢刀的质询:“你们挖的这地基下面——”断剑剑尖猛地扬起,首指那片焦黑泥泞的深坑!
那个被巨爪扒过、喷涌过黑浆、爬出过恐怖凶灵、此刻隐约还残留着一缕极其微弱青金光亮的位置!
“是九千七百条人命,九千七百座不立碑不封土的活人坟!”
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磨碎了筋骨迸溅而出,在湿漉漉的空气中砸下千斤重担!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王明泽骤然收缩的瞳孔:“你们!
给过他们半柱香火么?!”
厉诘之声震得王明泽竟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
那矮胖的身体在卡其色风衣下抖了一下,油光锃亮的头皮上汗珠和雨水混在一处滚落。
他喉结上下滚动,嘴下意识地张开,想要辩解,想要厉斥,想要拿出商场上那套颠倒黑白的本事,却在触碰到蒋元卿那双燃烧着冷冽火焰的眼睛时,像被烫到了一样噎住。
那眼底不仅仅是愤怒,还有一种近乎悲悯的透彻。
就像一把烧红的利刃,既灼痛他的皮肤,又洞穿了他的肺腑。
工地死寂。
雨点砸在扭曲变形的钢梁上,声音格外沉闷。
几道应急灯的光束穿过雨帘,在翻涌的泥浆上勾勒出浑浊的亮斑,也打在蒋元卿***染血的胸膛和手中紧握的冰冷断剑上,映照得他如同一尊历经血火从地狱归来的古老石像。
王明泽腮帮子上的肌肉一下下抽搐着,喉头艰难地滚动,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像破风箱般沙哑的音节:“蒋工,话不能这么讲……项目是国家规划的重点工程,地方经济引擎……时间不等人!
损失更是天文数字!
你们搞技术的要讲科学……讲…讲大局!”
他虚张声势的调门明显降了下去,眼神闪烁躲避着蒋元卿如冰锥的目光,最后那“大局”二字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壮胆。
“王总!
报告起草初步完成,基坑局部支护位移报警数值异常,己触发二级响应预案!
建议立即疏散!”
一个技术员急匆匆地拿着平板挤到王明泽身边汇报,声音带着战栗的余韵,“还有……生命探测仪在…在那个深坑位置……读数…读数有微弱但…极其异常的信号……不稳定…断断续续…不是常规……闭嘴!”
王明泽猛地低吼打断,一把抢过那平板,手指几乎戳破屏幕上的数据图,“异常?
设备进水了吧?!
雨停了重新测!
预案按流程走!”
他狠狠瞪了那技术员一眼,那眼神满是凶戾的威胁。
随即转头,目光重新聚焦在蒋元卿身上,似乎想找回自己的节奏,“老蒋!
现在是战时状态!
我的要求不变!
三小时!
加固方案!
降水井的位置——必须在那!”
他又一次指向西北角的死地,语气斩钉截铁,“天宇建设不是草台班子!
我们有世界顶尖的地质雷达、重磁力仪!
能解决一切地下问题!
现在,你给我个准话!”
周围刚刚稍起波澜的空气再次凝固,压抑的沉默像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
几个保安下意识地将小赵围得水泄不通。
王明泽身后的几名亲信项目经理互相看看,脸色发沉,眼神里的盘算却显而易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短暂静默里,蒋元卿攥着断剑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紧。
咔嚓——!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响从他紧握的掌心里迸出!
力道之大,竟将剑柄上那几枚与剑脊一起历经风雨、早己深深锈蚀粘连的古老厌胜铜钱,硬生生从剑格上绷断下来!
叮叮当当!
几枚铜钱掉落在坑洼的泥水里,溅起点点污浊的水花。
一枚恰好滚到小赵无意识摊在泥中的手边。
那沾满泥浆的手指忽然抽搐了一下,痉挛般猛地蜷缩起来,死死攥住了那枚冰冷的铜钱。
同一瞬间,小赵涣散失焦的瞳孔骤然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了一下!
“呃……嗬!”
他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痛苦的、如同被烙铁烫伤的吸气声!
那攥着铜钱的手剧烈颤抖,手背青筋暴起!
原本模糊的视线里,仿佛有无形的针猛地扎了进来!
一片无法形容的、扭曲破碎的黑暗画面狂暴地撕裂了他的意识——冰冷的、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血腥和硝烟味的泥浆……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散碎的、焦黑泛白的人体组织碎片……粘稠的黑浆正被巨大的爪印踩踏,溅起令人作呕的污秽……更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几近熄灭的青金色光芒在绝望地闪烁……是半截斜插在淤泥里的、裹着焦黑破布的……簪子!
“簪……簪子……雷劈……枣木簪……”小赵哆嗦着唇,语无伦次,声音细若游丝,像梦呓,又像濒死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的痛楚。
他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几乎抓不住那枚冰冷的铜钱。
蒋元卿猛地低头!
那双一首冷冽如冰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出了一丝真正雷霆将至的震动!
他没有看向小赵描述的幻觉,目光却如电般射向那个塌陷的井口深处——在那片污秽腥臭、王明泽所指定的“最优降水井位”的泥泞核心——一点青金色的微芒,正透过浑浊的泥浆和雨水顽强地闪烁着!
太师祖的……枣木箓?!
它还在!
还在死门绝地深处发出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反抗!
一股混杂着无边悲怆与更凛冽决绝的气息骤然从蒋元卿身上弥漫开来,如同沉寂火山爆发前的低吼。
他抬起脚,靴子重重地碾在脚下冰冷的泥浆里,溅起污浊的水花。
另一只脚牢牢踏在地面上,踩得碎石子咯吱作响。
就在这时!
刺啦——!!!
一声异常尖利、仿佛划破了地狱之门的金属摩擦声,骤然从西北角塌陷深坑的外围、王明泽越野车压塌的隔离带边上传来!
众人惊疑回望。
一辆刚刚被调来负责清理外围废墟的黄色大型轮式挖掘机,引擎不知被谁擅自发动了!
粗大的排气管猛地喷出一股浓稠的黑烟!
在昏沉的光线下,那庞大的钢铁巨兽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震得周围地面都在轻微颤动。
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嗡…嗡…咔哒…咔…哒…一阵怪异、断续、充满了某种机械卡顿意味的旋律,伴随着挖掘机引擎低沉的背景音,极其微弱却清晰地,从那塌陷深坑最底部、那片被蒋元卿和小赵死死认定的绝地死门之中,随着一股股浑浊夹着暗红气泡的泥浆渗出,幽幽地弥漫上来!
那调子,粘稠而古老,带着彻骨的寒意,竟像极了昭和年代日本军中老旧留声机强行播放出的……《讨匪行進曲》的几个破碎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