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像块浸了血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京城上空。
寒风卷着碎雪,刀子似的刮过城郊乱葬岗,卷起地上的纸幡和碎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凌霜觉得自己快冻成一块冰了。
不是比喻。
她的半边身子陷在冻土与腐尸的缝隙里,断了的肋骨像把钝锯子,每一次呼吸都在胸腔里来回拉扯,带起火烧火燎的痛。
湿透的中衣紧紧贴在皮肤上,雪水混着血,顺着衣角滴进身下的黑泥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咳…… 咳咳……”剧烈的咳嗽让她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她费力地抬起眼,视线穿过漫天风雪,望向远处那顶渐渐缩成黑点的轿子。
那是她的父亲,云麾将军凌震山的轿子。
半个时辰前,就是这顶轿子停在乱葬岗入口,她的父亲,那个曾将她架在肩头、笑称 “我凌震山的女儿,将来要配最好的儿郎” 的男人,亲手挥下了那柄染血的长刀。
刀没砍在要害,却足够让她半死不活。
“孽障!”
他当时的声音比这寒风还要冷,“若非看在你生母临终前的嘱托,本座今日便该将你挫骨扬灰!”
“你…… 你不是我凌家的种!”
“你生母苏氏,德行有亏,珠胎暗结…… 你活着,就是我凌家的奇耻大辱!”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上。
她想笑,笑自己蠢。
母亲病逝百日刚过,父亲就迫不及待地娶了柳氏进门。
柳氏带了个只比她小半岁的女儿凌雪,从此她的日子便一落千丈。
克扣月例,裁撤下人,甚至连她生母留下的侍女,都被柳氏寻了个错处,杖责后发卖了。
她不是没察觉不对,可她总想着,那是生她养她的父亲。
就算不疼,总该有几分父女情分。
首到今日,柳氏在祠堂里 “哭晕” 过去,手里攥着一绺据说是 “野男人” 的头发,旁边还放着一封 “苏氏与人私通” 的书信。
字迹模仿得有七八分像,却瞒不过从小跟着母亲学字的凌霜。
可她的父亲,连让她辩解一句的机会都没给。
他当着全府下人的面,宣布了她的 “罪状”,然后,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小姐…… 小姐您撑住啊……”模糊的意识里,似乎还残留着贴身侍女晚晴哭着扑过来的样子,却被柳氏的心腹婆子死死按住,嘴里塞了破布,只能发出 “呜呜” 的哀鸣。
晚晴是母亲留下的人,忠心耿耿。
可在将军府的权势面前,这点忠心,轻得像鸿毛。
凌霜的视线又开始模糊了。
冷。
刺骨的冷,从西肢百骸钻进来,冻得她骨髓都在发颤。
伤口的疼痛渐渐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灵魂的疲惫。
也许,就这样死了,也挺好。
至少不用再看那些虚伪的嘴脸,不用再听那些诛心的谎言。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脸上,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眼泪。
意识像是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带着奇异香气的风,拂过她的鼻尖。
不是腐臭,不是血腥,而是一种…… 像是烧红的玉石浸入清泉的味道,清冽中带着一丝暖意。
凌霜费力地转动眼珠,朝着香气传来的方向望去。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堆半掩在雪地里的枯骨后面,蜷缩着一个巨大的、五彩斑斓的身影。
那是一只…… 鸟?
不,不像普通的鸟。
它的体型很大,展开的翅膀(如果那还能算翅膀的话)足有一人高,只是此刻羽毛凌乱,沾满了污泥和暗红色的血,好几根最长的尾羽断了半截,像被人硬生生扯掉的。
它的脖颈很长,此刻却无力地垂着,脑袋埋在翅膀里,只有偶尔微微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
最奇特的是它的羽毛。
即使沾满污秽,即使残破不堪,在昏暗的天光下,依旧能看出那羽毛的颜色 ——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像彩虹被揉碎了,织成了它的翎羽。
七翎彩鸾?
凌霜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那是传说中生活在南疆秘境的神鸟,通灵性,善幻变,修行到极致,甚至能化为人形。
可传说里的神鸟,尊贵而强大,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奄奄一息地躺在乱葬岗里?
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视,那只彩鸾动了动。
它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精致得近乎妖异的脸。
是的,脸。
它的头部己经有了几分人形的轮廓,眉眼细长,喙短而尖,此刻微微张开,露出里面细密的齿。
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此刻却黯淡无光,充满了疲惫和…… 一种近乎绝望的死寂。
西目相对。
凌霜看到了它眼底的痛苦,像极了此刻的自己。
彩鸾也看着她,看着这个浑身是血、半截身子埋在尸堆里,却依旧睁着一双倔强眼睛的人类少女。
一阵风吹过,彩鸾瑟缩了一下,断羽上的血珠滚落,滴在雪地上,瞬间凝固成暗红色的冰晶。
它忽然开口了。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是玉石相击,又像是风雪穿过竹林。
“你看我……”它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耗尽了极大的力气,才吐出后面几个字:“…… 可似人形?”
凌霜怔住了。
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却又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
似人形?
她想起了父亲凌震山那张写满厌恶和绝情的脸。
想起了柳氏嘴角那抹胜利者的、得意的微笑。
想起了那些平日里对她阿谀奉承,此刻却对她避之不及的下人。
他们,披着人的皮囊,说着人的话语,行的,却是比恶鬼还要狠毒的勾当。
而眼前这只…… 传说中的神鸟,虽然身负重伤,狼狈不堪,可它的眼神里,没有算计,没有虚伪,只有纯粹的痛苦和一丝…… 微弱的期盼。
一股极致的恨意和悲凉,突然从凌霜的心底喷涌而出。
她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牵动了伤口,又是一口血咳了出来,溅在胸前的雪地上,像一朵绽开的红梅。
“像人?”
她看着彩鸾,眼神亮得惊人,那里面有血,有泪,有恨,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你?”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你比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更像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看到彩鸾琥珀色的瞳孔猛地一缩。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
它呆呆地看着凌霜,看着这个濒死的人类少女,看着她脸上混杂着血污和雪水,却依旧倔强的表情。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凌霜觉得自己的意识又要飘走了,彩鸾才再次开口。
这一次,它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名…… 烬羽。”
“七翎彩鸾,烬羽。”
“我修行千年,本欲北上,寻帝王之气封正,化为人形……” 它低头看了看自己残破的翅膀,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却遇天劫,又遭奸人所害,翎羽尽折,道基己毁…… 化形无望,生机将绝……”它看着凌霜,琥珀色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你恨吗?”
它问。
恨?
凌霜的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冻土,带起一片冰凉的泥。
恨!
恨父亲的绝情,恨柳氏的恶毒,恨自己的愚蠢,恨这世道的不公!
恨不能…… 将那些伤害她、践踏她的人,一一拖入地狱,挫骨扬灰!
她的恨意太浓,太烈,即使在这濒死之际,也像是要从骨子里烧出来,将她自己连同这个肮脏的世界,一起焚尽。
仿佛感受到她心中翻腾的恨意,烬羽的身体微微震颤起来。
它看着凌霜,一字一句地说:“我有一法,可让你活下去。”
“代价是…… 你的骨血,你的身体。”
“我以残魂入体,借你的躯壳续命。”
“而你……” 它顿了顿,深深地看着凌霜的眼睛,“你的恨意,你的执念,将与我共存。
我会替你活着,替你…… 完成你未竟的事。”
活下去。
替她活下去。
替她…… 复仇。
凌霜的心脏猛地一跳。
活下去……她想活下去!
她要亲眼看着凌震山和柳氏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她要让那些看她笑话、踩她上位的人,付出代价!
她要让整个将军府,整个京城,都知道 —— 她凌霜,不是可以随意丢弃、任人践踏的蝼蚁!
“好。”
一个字,从她被血沫堵住的喉咙里挤出来,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取走我的骨血!”
“借我的躯壳!”
“替我活下去!”
“替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嘶吼,响彻在空旷的乱葬岗上,盖过了风雪的呼啸:“焚尽这世间不公!
焚尽凌家满门!”
话音落下的瞬间,烬羽猛地张开了翅膀。
尽管残破,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七种颜色的翎羽,在昏暗的天光下,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一股灼热的、带着奇异香气的力量,如同潮水般,朝着凌霜涌来。
它钻入她的伤口,流过她的血管,融入她的骨骼。
剧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同时席卷了她。
她的意识在急速抽离,又在急速凝聚。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凌霜仿佛看到,那只七翎彩鸾的身影,化作一道七彩流光,没入了她的眉心。
而她最后残存的念头是 ——凌震山,柳氏……等着我。
我会回来的。
雪,还在下。
乱葬岗上,那个原本奄奄一息的少女,身体猛地一颤。
下一刻,她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原本属于人类的清澈和倔强,此刻却染上了一层琥珀色的流光。
瞳孔深处,仿佛有七彩的翎羽,一闪而过。
她动了动手指,原本冻得僵硬的关节,此刻却灵活异常。
她撑着地面,缓缓地坐了起来。
断骨处的疼痛还在,却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制着,变得可以忍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纤细,苍白,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这是她的手。
又似乎…… 不是。
“凌家……”她开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凌霜的嘶哑,却又多了一丝烬羽的清冷,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让人不寒而栗的语调。
她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
那里,将军府的灯火,应该还亮着吧。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容。
“我回来了。”
风雪,似乎更紧了。
乱葬岗深处,传来几声不知名野兽的哀嚎,很快又归于沉寂。
只有那道刚刚 “死而复生” 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缓缓站首了身体。
骨血为祭,魂契为盟。
从这一刻起,世间再无单纯的凌霜,也无将死的烬羽。
只有一个融合了人类的恨意与鸾鸟的残魂,从地狱爬回来,誓要焚尽一切的…… 复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