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品奉议大夫秦显宗的府邸，虽算不得顶级权贵，却也门庭若市，自有其经营之道。
此刻，府中后宅那间熏着暖炉、铺设锦缎的正屋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窒。
秦家大夫人王氏，端坐主位，保养得宜的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粉，眼底却淬着冰。
她面前，跪着一个身形单薄、穿着半旧水蓝色袄裙的小女孩——正是庶出西房的嫡女，秦泠月。
秦泠月才十西岁，正是花苞初绽的年纪，却因生母早逝、父兄随外任远在边陲，在偌大的秦府里如同无根的浮萍。
她低垂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长长的睫羽像不安的蝶翼，微微颤动，掩饰着心底漫天的寒意。
“泠丫头，”王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慢悠悠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宫里赐婚的旨意下来了，是你大姐姐云梦的好姻缘。”
秦泠月心头一跳，不敢抬头。
大姐姐秦云梦，是府里真正的明珠，嫡长女，容貌才情俱佳，是大夫人王氏的心尖肉。
她的“好姻缘”，如何会跟自己扯上关系？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赐婚的对象，是镇北侯府的世子，少年将军陆修远。”
王氏话锋陡然一转，语气染上深切的惋惜与愤懑，“可惜了！
那陆世子……在北疆血战蛮族，落下了残疾，双腿废了，不良于行！
太医也说了，怕是终生站不起来！”
屋子里的空气更冷了。
秦显宗坐在一旁，紧皱着眉，捻着胡须，一言不发，眼神复杂地在侄女身上打了个转。
“你大姐姐，”王氏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却又强撑着威严，“是娇养在府里的金枝玉叶，如何能嫁给一个废人？
她的前程……不能就这么毁了！”
她猛地拔高声音，目光如刀射向秦泠月：“府里适龄的小姐，只有你！”
“不……不要……伯母……”秦泠月如坠冰窟，猛地抬起头，小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泪水瞬间蓄满了眼眶。
她听说过那位少年将军的事迹，十二岁从军，十五岁被封为将军，现在才弱冠之年。
她也曾暗暗敬佩，可那是大姐姐的夫婿！
一个陌生的男子，一个……废人……她才十西岁！
“住口！”
王氏厉声打断，眼神变得狠厉，再不掩饰其中的厌弃与算计，“这事由不得你！
这是府里的决定！
为家族分忧解难，是你的本分！
你一个庶房的女儿，你父亲不在身边，谁替你主张？”
“难道秦家白养了你这些年？
难道你忍心看着你大姐姐往火坑里跳？”
“陆家虽是新贵，那陆修远残了，可爵位还在！
侯府的牌子还在！
这是多大的福分，让你去享，你还不知足？
你是想抗旨，连累全家满门抄斩吗？！”
“抗旨”、“满门抄斩”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秦泠月稚嫩的心上。
她看向坐在一旁的秦显宗，声音破碎地哀求：“伯父……求您……”秦显宗看着侄女绝望无助的小脸，眼底掠过一丝不忍，但转瞬即逝。
他沉声道：“泠月，你是秦家的女儿。
这门婚事，是圣上金口玉言赐下的，不容更改。”
“陆家世代忠良，陆世子为国尽忠负伤，值得我们秦家敬重。
你……便替你大姐姐嫁过去吧。
好好服侍陆世子，也是你的造化。”
他这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为这场***裸的替嫁盖上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屋子里死寂。
只有秦泠月压抑的抽泣声。
她像一朵被骤然踩进污泥里的花儿，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家族的意志如同铜墙铁壁，将她牢牢困住。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庶房女儿，哪里有能力反抗这吃人的伦常？
抗旨的罪名，她担不起，更不敢连累千里之外的父亲和兄长。
冰冷的绝望，顺着骨髓，一寸寸蔓延至全身。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秦泠月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每一步都踏在冰刃之上。
她被搬离了那间偏僻的小院，王氏甚至“好心”地拨了两个丫鬟“贴身伺候”——实则是严密的看管。
行动受限，所有与外界的联系都被切断，连她身边的嬷嬷也被找借口打发出了府。
她像一个待价而沽的物件，被锁进了精致的牢笼。
大房那边，一片欢天喜地，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各种所谓的“陪嫁”。
然而这热闹与秦泠月无关。
她的“嫁妆”，多半是王氏从库房里挑出的并不值钱的陈年旧物充数，衣物匆忙赶制了几套，针脚粗疏，料子平平。
唯一的“体面”，或许是侯府送来的定礼和宫中循例赏赐给未来世子妃的几件头面首饰。
这些属于秦云梦荣光的东西，如今如同烙印，戴在秦泠月头上，只让她感到刺骨的冰冷和难堪。
偶尔，她会透过紧闭的窗棂，看到回廊下盛装打扮、巧笑嫣然的秦云梦。
她的“大姐姐”眼神轻蔑地扫过她所在的院落，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垃圾，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愧疚与怜悯，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牺牲品理所当然的轻视。
这种无声的炫耀，比责骂更让秦泠月窒息。
她没有再吵闹，只是越发沉默。
那双曾经还算清澈的眸子，一日日变得空洞、疏离。
她安静地任由丫鬟摆布试穿嫁衣。
大红的嫁衣异常华美，金线绣着繁复的凤凰牡丹图案，鲜艳得刺痛人眼。
铜镜里映出的少女，稚气未脱的脸上被厚重的妆粉遮盖，红唇娇艳，头上沉重的凤冠步摇摇晃晃。
看着镜中那个陌生又艳俗的自己，秦泠月只觉得无尽的讽刺。
这身象征着喜庆和幸福的盛装，于她而言，却是家族强加给她的人生枷锁，是她沦为替身的醒目符号。
红，像血泪染成。
吉日临门。
秦府门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宾客盈门，一片虚假的热闹喧嚣。
仆人们脸上洋溢着喜气，为秦家能与侯府联姻而倍感“光荣”。
没有人记得今日真正出嫁的孤女是谁，也没人在意她的去处与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