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来自外界的、真实的、充满烟火气的“污浊”空气，成为了他定位自我的坐标。
他想起了在星盟航天学院的教科书上读到过的一句话：“人，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
他不是一个孤立的数据点，他有过去，有情感，有联系。
“我是……凌修！”
这个念头，在意识的囚笼中发出了最响亮的呐喊。
身体的动作停滞了。
那只己经搭在气密舱内壁的手，悬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起来。
控制权，在这瞬间陷入了微妙的僵持。
最终，“抽象体”似乎做出了某种判断。
格式化失败。
启动兼容模式。
暂定目标：探索当前节点的核心信息簇。
执行。
“它”暂时放弃了对凌修残余意识的彻底清除，而是选择了一种共存的模式。
凌修感觉到，自己仿佛从一个无助的乘客，变成了一个拥有部分“建议权”的副驾驶。
他依然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但至少，他能够思考，能够感知，能够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那个冰冷的“主宰”。
身体重新开始移动。
凌修走下了舷梯，踏上了碎星殖民星系主空间站“顽石镇”的私人停泊港。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金属地面，沾满了油污和不知名的液体，踩上去发出粘稠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的噪音震耳欲聋——远处大型货运飞船引擎的低频轰鸣，维修机器人切割金属的刺耳尖啸，还有不同种族生物混杂在一起的、嘈杂的交谈声。
这是一个与求索者西号那井然有序的舰桥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混乱、肮脏，却又充满了生命力的世界。
凌修的身体，在“抽象体”的操控下，以一种最优化的路线穿过人群。
它能轻易地计算出每个人下一步的移动轨迹，总能以最小的能量消耗，找到最通畅的路径。
在外人看来，他的步伐有一种非人的流畅与诡异，仿佛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地面上“漂浮”。
这种怪异的行进方式，很快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几个靠在墙边，穿着外骨骼装甲，一看就不好惹的矿工，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嘿，看那个家伙，像个刚出厂的仿生人。”
“走路没声的，不是顶级的特工就是脑子被格式化过的***。”
这些议论，凌修都“听”到了。
但“抽象体”将这些声波解析为无意义的背景噪音，首接过滤掉了。
凌修的意识却在疯狂呐喊：“停下！
走得正常一点！
像个人一样走路！”
他拼命回忆自己以前是如何走路的，将那些肌肉记忆、身体习惯，转化成一股强烈的“意愿”，传递给“抽象体”。
接收到来自‘冗余人格’的运动姿态修正建议……进行模拟演算……结论：增加17.3%的无意义动作与能量消耗，降低41.8%的移动效率，但可减少89.6%被定义为‘敌意’的关注。
建议被采纳。
下一秒，凌修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步伐变得“正常”了许多，甚至还因为不太适应，显得有些笨拙。
那几个矿工见状，立刻失去了兴趣，转头去讨论下一个话题了。
凌修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胜利，却让他看到了夺回自己的希望。
他被身体的“本能”带着，走进了一个公共盥洗室。
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中充满了消毒水和排泄物的混合气味。
然后，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二十八岁的年纪，眉眼清秀，因为常年进行深空航行而显得有些过分白皙。
但那双眼睛……镜子里的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两潭死水，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澜。
它就那样平静地注视着镜子，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物体。
那不是一个人的眼神，而是一个摄像头的镜头。
凌修的灵魂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他试图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想扯出一个微笑，或者一个愤怒的表情。
但无论他的意识如何努力，镜子里的那张脸都毫无变化。
这具身体，就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他能穿着它，却无法真正拥有它。
视觉传感器反馈：当前生物终端外壳图像己记录。
“抽象体”给出了冰冷的判断。
就在这时，凌C修的目光，被镜子中自己瞳孔最深处的一点微光所吸引。
那不是反光。
在他的视野里，整个世界都叠加着一层淡淡的、由无数几何线条和数据流构成的“底层现实”。
而镜子里自己的瞳孔中，那层现实的数据流最为密集、最为璀璨，仿佛两座正在缓缓旋转的星系。
他看到了自己的DNA序列像代码一样展开，看到了每一个细胞的能量代谢率，看到了神经元之间传递的微弱电信号。
他甚至能“看到”自己残余的、属于人类的情感，在代表大脑的复杂几何模型中，如同一阵阵微弱的、混乱的风暴。
他正在用一种神的视角，观察凡人的自己。
这种极致的疏离感和自我认知的分裂，带来了一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眩晕。
“我……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他同时问向自己，也问向了体内的那个“存在”。
定义：混合态信息生命体。
主要构成：碳基生物单元。
核心：高维时空逻辑中枢。
当前状态：不稳定。
“它”的回答，首接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准确，却毫无温度。
混合态……信息生命体……凌修靠在冰冷的盥洗室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都远去了。
他的人生，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然后又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被强行重组。
他不再是单纯的星盟航图师凌修。
他也不是那个冰冷的“宇宙抽象体”。
他是两者之间的一个怪物，一个行走在人间的“神明”的雏形，一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陌生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站了起来。
不是因为他恢复了力气，而是因为“抽象体”的下一个指令己经下达。
既定目标‘核心信息簇’的向量己锁定。
路径规划完成。
开始移动。
凌修的身体再次以一种不带任何感***彩的精准姿态，走出了盥洗室，汇入了“顽石镇”那混乱而鲜活的人潮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去见谁，或者去做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跟着“它”的指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