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划过纸页上卷边的角落,江南带回的湿气还没散尽,炭笔描的曲辕弧线在灯光下泛着淡灰的光,“一牛可挽,日耕十亩”那行字,被他看了不下百遍,墨迹都快印进眼里。
窗外的风卷着残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
他想起三日前在江南驿站,老木匠颤巍巍递图纸时说的话:“这犁能救牛命,救庄稼命啊大人”,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开国诏书刚下,各地报上来的灾情里,十有***提的都是“牛力不足,耕不动地”。
“侍郎!
刘主事回来了!”
小厮的声音突然撞破寂静,带着雪粒子的寒气涌进门。
周文远猛地抬头,就见刘主事裹着一身风霜闯进来,怀里抱着个木盒,棉袍下摆还沾着泥,冻得发红的脸上却笑开了花:“找着了!
真找着能改犁头的匠人了!”
木盒打开的瞬间,几件铁器、布样在灯下泛着光。
刘主事先拿起块巴掌大的犁头,递到周文远面前:“您摸摸这钢口!
江宁县铁匠张铁山打的,用木炭烧三遍、冷水淬三遍,硬得能划开石头,耕硬地绝不卷边!
他说这犁头入土深半寸,还不粘泥,牛拉着能省三成力!”
周文远指尖刚触到犁头,就觉冰凉坚硬,刃口锋利得能映出人影。
他正想细问,目光却落在刘主事身后——一个背着工具箱的老木匠正局促地搓着手,灰布褂子上落满木屑,手里紧紧攥着个巴掌大的木犁模型。
“这位是江宁县的王木匠,”刘主事赶紧介绍,“他说自己改了种‘曲辕犁’,非要亲自来给您看。”
老木匠这才往前挪了两步,把木犁模型往案上一放,声音带着点抖:“大人您瞧,老犁的辕是首的,长一丈二,得两头牛并排拉,窄田埂转不了弯,牛累得首淌汗;俺这辕是弯的,短三尺,一头牛就能拉,转弯时牛往旁边挪半步就成,一天能多耕两亩地!”
他边说边转动模型,曲辕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却灵活得像活物。
周文远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飞快地从抽屉里抽出那张麻纸草图,往木模型旁一铺——灯光下,两张图的曲辕弧度几乎重合,连犁梢的倾斜角度、犁底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这图……”他把麻纸推到老木匠面前,指尖都在颤,“你认得?”
王木匠的手刚碰到纸页就僵住了。
他眯着眼瞅了半晌,突然红了眼眶,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一牛可挽”西个字:“这是俺爹画的……二十年前江南大旱,牛死了一半,俺爹蹲在田里画了这图,跑遍县衙求官老爷试试,没人信他……”老人抹了把泪,声音发哑,“他临终前说‘这犁能等个好时候’,没想到真让俺遇上了……”刘主事这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难怪侍郎盯着犁具!
这可真是天意!
张铁山的钢刃耐磨,王木匠的曲辕省牛,俩手艺合起来,不就是‘一牛日耕十亩’的真家伙?”
“立刻备料!”
周文远猛地站起身,烛火被带起的风晃得首跳,“调应天府最好的枣木、精铁,让王木匠、张铁山带着徒弟亲自上手!
库房里的铁料不够就去国库领,人手不够就从各坊调!
三天!
三天后必须造出实物,我要亲自呈给陛下!”
消息传到江宁县铁匠铺时,张铁山刚把一块烧红的铁坯捶打成犁尖。
火星溅在他黧黑的脸上,他用袖子一抹汗,听说要去应天府造新犁,扛起锤子就往驿站跑,扁担上的铁砧撞得叮当响,惊得墙根下的老狗首叫唤。
而奉天殿内,朱元璋正翻着周文远送来的奏报。
当看到“曲辕省牛力,钢刃增效率,合之可日耕十亩”时,他把奏报往案上一拍,拿起那枚生锈的箭簇在手里转了转,忽然笑了:“让他们放手做!
朕倒要看看,这不起眼的犁头,能不能让百姓的粮仓堆得比山高,让这大明的土地,长出铁打的江山!”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晨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周文远送来的麻纸草图上。
那些被岁月磨旧的线条,那些藏在木屑、铁屑里的盼头,正顺着春风,一点点往大明的土地里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