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料峭的寒意,从护城河那边吹过来,掠过满是车辙的土路,卷起几片去年的枯树叶,落在一个挑着竹筐的摊主脚边。
摊主骂了句“这破风”,弯腰把竹筐往摊位里挪了挪,掀开盖在上面的蓝布——里面码着十几块碎瓷片,还有个缺了口的青花小碗,碗底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糊得像被水泡过的墨汁。
玉虫就蹲在这个摊位斜对面,棉服的拉链没拉到头,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
他没像旁边那几个藏家似的,一上来就拿放大镜杵在物件上瞅,只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神慢悠悠地扫过摊上的东西:铜制的小香炉包浆发乌,一看就是用化学药剂催出来的“速成包浆”;几串星月菩提的孔道边缘毛糙,是机器打磨的痕迹;倒是角落里摆着的一串老玛瑙珠子,颜色润得像浸了油,可掂在手里分量太轻,十有***是烤色的新料。
他这模样,在潘家园里不算起眼。
来这儿“淘宝”的人,要么穿得西装革履,手里捏着真皮手包,一看就是不差钱的老板;要么戴个老花镜,揣着好几倍的放大镜,张口就是“康熙青花的翠毛蓝宣德炉的鳝鱼黄”,透着股老玩家的派头。
只有玉虫,永远是这副半旧不新的打扮,连鉴定工具都藏在随身的紫檀小盒里——那盒子是他爷爷传下来的,边角被磨得圆润发亮,盒盖内侧刻着个极小的“王”字,是他大名“王一点”的印记。
“小伙子,看上啥了?”
摊主见他蹲了半天没动,主动搭话。
这摊主姓刘,大伙儿都叫他老刘,在潘家园摆了五年摊,专做“杂项”,瓷片、玉器、小铜件都卖,手里偶尔也能淘到些不算顶级但够“开门”(古玩行话,指东西是真的)的老物件。
玉虫没立刻应声,目光落在了摊位最里面的一个青白玉挂件上。
那挂件雕的是个蝙蝠衔着铜钱,通身是淡淡的青白色,表面蒙着一层薄灰,看起来跟摊上其他“大路货”没两样。
可玉虫的眼尖——他蹲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挂件底部的一个小缺口,缺口处的玉质露出来,颜色比表面略深,带着点自然的“糖色”,而且缺口边缘的磨损很柔和,不是现代工具切割的锋利感。
他终于抬手,指尖轻轻碰了下那挂件的边缘,没敢用力捏——老玉的质地脆,万一真是老物件,用力不当容易碰出裂纹。
“刘哥,这蝙蝠挂坠,哪收来的?”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北京人特有的儿化音,但吐字很清楚,不像旁边有些藏家那样故意拖长调子装深沉。
老刘瞥了他一眼,伸手把挂件拿起来,用袖口擦了擦表面的灰:“嗨,前儿个在郊区一个老乡家收的,他家老爷子以前是做木工的,说这是早年给大户人家做家具时,人家赏的。
你要喜欢,给个实在价,咱不绕弯子。”
玉虫没接话,反而问:“那老乡家,除了这挂件,还有别的老东西吗?
比如跟木头有关的,像老家具的零件、或者雕花木盒之类的?”
老刘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随即笑了:“你这小伙子,倒会顺藤摸瓜。
那老乡家是有个老木匣子,可人家说那是传家宝,死活不肯卖。
怎么,你还看上那木匣子了?”
玉虫的指尖在裤兜里轻轻敲了敲——他刚才碰那挂件时,摸到蝙蝠翅膀的雕纹里有个极细微的凹槽,不像是自然磨损,倒像是故意刻上去的记号。
这种记号他以前在爷爷留下的一本鉴定笔记里见过,是清末民初时,苏州一些玉雕匠人常用的“暗记”,用来标记自己的作品。
而苏州的玉雕匠人,当时常跟做红木家具的匠人合作,给家具配玉雕饰件……晨雾渐渐散了些,太阳从东边的楼群里探出头,金色的光落在潘家园的土路上,把摊位上的瓷片、玉器都照得亮了些。
玉虫抬头看了眼天,又低头看向老刘手里的挂件,终于开口:“刘哥,这挂件我要了。
但我得先仔细看看,你不介意我用灯照一下吧?”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个紫檀小盒,打开——里面铺着黑色的绒布,放着一盏迷你强光手电、一个十倍放大镜,还有一把小小的银质挑针。
老刘见他拿出这些家伙什,眼神里多了点郑重——一般的新手只会用放大镜瞎瞅,只有懂行的才会带强光手电,看老玉内部的结构和棉絮分布,再用挑针轻轻刮一下雕纹,判断是不是“机雕”还是“手工雕”。
玉虫先用强光手电照在挂件的侧面,光线透过玉质,能看到里面有几缕极细的棉絮,分布得很自然——这是老和田玉的特征,新玉的棉絮要么很粗,要么就是人工处理过的“无棉”。
接着他用放大镜凑近蝙蝠的眼睛,那眼睛雕得极小,但瞳孔的边缘很圆润,有手工雕刻时留下的“刀痕”,而机雕的痕迹是均匀的弧线,没有这种细微的顿挫感。
最后他用银挑针轻轻刮了下蝙蝠翅膀的雕纹凹槽,挑针上没沾到粉末——如果是新玉,表面会有打磨后的粉末,老玉经过多年盘玩和氧化,表面己经形成了一层“包浆壳”,刮不下来粉末。
“是老的,”玉虫把工具收回盒里,抬头看向老刘,“清末民初的东西,苏州工。
刘哥,你开个价吧。”
老刘这下是真惊讶了——他收这挂件时,只觉得是个老物件,但没看出是苏州工,更没断出年代。
他摸了摸下巴,心里快速盘算着:这小伙子懂行,蒙不了他,但也不能开太低。
“这样吧,小伙子,我收的时候花了八百,你给一千二,我赚个辛苦钱,怎么样?”
玉虫没讨价还价,从钱包里数了十二张一百的递过去:“刘哥,钱你点一下。
另外,能不能跟你打听个事——你说的那个老乡,他家在郊区哪个村?
我想去看看,就算买不到那木匣子,跟老乡聊聊天也行。”
老刘接过钱,数了一遍,揣进兜里,脸上露出个爽快的笑:“行,我跟你说,就在昌平那边的李家庄。
不过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那老乡脾气倔,要是知道我把他地址漏出去,以后不跟我打交道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张纸,给玉虫写了个大概的地址。
玉虫把地址叠好,放进钱包,又把那蝙蝠挂件小心地放进紫檀小盒里,盖好盖子。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对老刘说了声“谢了刘哥”,就转身朝着潘家园门口的方向走。
太阳己经升得很高了,晨雾彻底散了,潘家园里变得热闹起来,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玉虫走在人群里,手里攥着那个紫檀小盒,脚步比来时快了些——他得赶紧回去,把这挂件的细节画下来,再对照爷爷的笔记,看看能不能从那个“暗记”里,找出更多关于苏州匠人的线索。
他不知道的是,这枚从潘家园淘来的青白玉挂件,会像一把钥匙,打开他接下来跨越十多座城市的旅程。
而他口袋里那张写着“李家庄”的纸条,只是这趟旅程的第一个小小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