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尿盆里的晨光,照见半截入土的人凌晨三点,搪瓷尿盆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响。
男人扶着墙,腰弯得像只对虾,每挪一步,脊椎就发出“咯吱”的***,
比尿盆摩擦地面的声音还疹人。“快点!想冻死我吗?”里屋传来老太太的骂声,
裹着浓重的喘息,像破风箱在扯。男人没应声,只是把尿盆往床边挪了挪。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亮得像霜。68岁的人,背已经驼成了问号,
手里的搪瓷盆边缘磕出了豁口,是老太太前阵子用它砸他时留下的。“磨蹭什么!
是不是盼着我死?”老太太突然拔高声音,拐杖“咚”地敲在床板上,
震得墙上的旧相框晃了晃。相框里是张全家福,褪色的照片上,年轻的他站在中间,
媳妇抱着孩子,老太太坐在前排,嘴角抿得紧紧的。男人盯着相框里的媳妇,喉结动了动。
她走的那年,也是这样冷的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拉着他的手说:“老邱,对孩子好点……”他当时烦得很,
甩开她的手说:“你管好自己就行。”现在想起来,那竟是她最后跟他说的话。“发什么呆!
”老太太一拐杖砸在他背上,力道不大,却疼得他倒抽冷气。“我要喝水!
”男人踉跄着去倒热水,暖瓶塞子“嘭”地蹦开,烫得他手一抖,半杯水洒在地上。
他慌忙去擦,膝盖突然一软,“咚”地跪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这一跪,竟半天起不来。
腰像被生生折断,疼得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老太太的骂声穿透混沌,
像针一样扎进来:“没用的东西!连杯水都倒不好,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他想起年轻时,老太太也总这么骂他。
那时候他刚从乡下进城,在工厂当学徒,每次发了工资全交给她,自己只留两块钱买烟。
她拿着钱,一边数一边骂:“这点钱够干什么?没出息的东西,不如你弟有本事。
”可骂归骂,晚上总会给他留一碗热汤。那时候他觉得,妈骂他是为他好,就像地里的鞭子,
抽得越狠,庄稼长得越壮。现在这鞭子,却专往骨头缝里抽。好不容易爬起来,
把温水递到老太太嘴边,她却偏过头:“烫!想烫死我是不是?”男人把水倒回杯子,
又兑了点凉水,试了三次,老太太才肯抿一口。放下杯子时,他看见自己手背上的老年斑,
像溅在纸上的墨,密密麻麻,触目惊心。“天亮了喊我。”老太太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别又睡过头,让我饿肚子。”男人“嗯”了一声,拖着尿盆往外走。走到门口,
听见老太太在嘟囔:“还是小儿子好,过年就来看我了……哪像你,
窝囊废一个……”他的脚步顿了顿,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小儿子?
那个被老太太宠上天的小儿子,自从三年前借走他最后一点积蓄,就再没露过面。
每次打电话,不是说忙,就是说没钱买火车票。可老太太记不住这些,
她只记得小儿子会哄她,会说“妈你最疼我”,不像他,笨嘴拙舌,只会闷头干活。
天快亮时,男人坐在门槛上,摸出藏在口袋里的止痛片。白色的药片在掌心滚了滚,
像颗小石子。他不敢多吃,一天最多两片,吃多了怕睡死过去,没人管老太太。可不吃,
这腰实在扛不住。昨天给老太太擦身,弯腰太久,直起来时差点栽倒。镜子里的自己,
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像个风干的橘子。他想起媳妇在世时,总劝他:“对自己好点,
别总把钱给你妈,孩子们也要上学。”那时候他怎么说的?好像是吼了她:“你懂什么!
我妈养我不容易,我不孝顺她,天打雷劈!”媳妇当时就哭了,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他没去接,还是老太太发话:“让她滚!离了她你活不了?”后来她还是回来了,
大概是舍不得孩子。回来后,话更少了,每天默默做饭、洗衣、带孩子,像个旋转的陀螺,
直到累倒在医院里。“爸?”男人猛地回神,看见门口站着个半大的小子,是邻居家的孙子,
手里拿着个馒头。“我奶奶让我给您送个热的。”“谢谢你奶奶。”男人接过馒头,
指尖触到温热的面,突然有点想哭。小子盯着他手里的止痛片,眨了眨眼:“邱爷爷,
你又不舒服啊?我爸说,你这是累的。”男人笑了笑,把药片塞回口袋:“老毛病了,没事。
”小子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突然说:“我奶奶说,你年轻时可壮了,能扛两百斤的麻袋。
”两百斤的麻袋?男人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回事。那时候他在码头扛活,
为了多赚点钱给老太太买补药,别人扛两趟,他扛三趟,累得吐血也不敢停。
老太太拿着那些钱,转头就塞给小儿子:“给你娶媳妇用,你哥是个傻子,不用管他。
”他当时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他想,妈心里是有我的,只是小儿子更需要钱。
馒头啃到一半,里屋又传来老太太的喊叫声:“老东西!死人了?我要喝粥!
”男人赶紧把馒头揣进怀里,踉跄着往厨房跑。腰上的疼突然变本加厉,像有把刀在里面搅。
他扶着灶台,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的锅碗瓢盆都在转。这一刻,他突然很想躺下去,
就这么睡过去,再也不用听老太太的骂声,不用端那个沉重的尿盆,
不用记着该给她喂药、擦身、做饭。可他不敢。灶台上的粥咕嘟冒泡,香气飘出来,
混着他身上的膏药味,形成一种奇怪的味道。他盛了碗粥,吹了吹,慢慢往屋里走。
阳光终于爬上窗台,照在他佝偻的背上,却暖不透那深入骨髓的冷。他知道,
这又是和昨天一样的一天,也会是和明天一样的一天。就像个没有尽头的轮回,而他,
困在里面,动弹不得。第二章 全家福里的陌生人,和没拆的快递老太太的生日在重阳,
按规矩要吃长寿面。男人凌晨五点就起来和面,手抖得厉害,面粉撒了一地,像落了层雪。
“磨磨蹭蹭的!”老太太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穿着新做的寿衣——她每年生日都要穿一天,
说这样能添福寿。“我重孙子呢?怎么没来给我磕头?”男人的手顿了顿。重孙子?
大儿子的孩子,去年考上大学,在千里之外的城市,过年都没回来。“他学业忙。
”男人低着头揉面,面团在他手里像块不听话的石头。“忙?我看是不想来!
”老太太把拐杖往地上一戳,“都是你教的好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有了孩子不认奶奶!
不像我小儿子,当初要不是你没本事,他能娶不上媳妇?”这话像根刺,
扎在男人心上几十年。小儿子三十岁那年,跟人打架把腿打断了,对方要赔十万块。
老太太逼着他把准备给大儿子结婚的房子卖了,钱全给了小儿子。大儿子因此跟他闹翻,
婚事也黄了,直到三十多才娶了个带着孩子的寡妇。“都是你的错!”老太太还在骂,
“要不是你没出息,我能跟着你受气?我小儿子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男人没说话,
只是把面条下进锅里。沸水咕嘟咕嘟地响,像他心里翻涌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媳妇走的那天,大儿子跪在她床前,哭着说:“妈,你放心,
我以后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媳妇拉着大儿子的手,又看了看他,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当时觉得大儿子不懂事,现在才明白,那是积攒了一辈子的绝望。中午,
邻居婶子过来帮忙,看着满桌的菜,叹了口气:“老邱,你也别太熬着了,
孩子们……总归是血亲。”男人笑了笑,给老太太夹了块红烧肉:“快吃吧,
凉了就不好吃了。”老太太把肉扔回盘子里:“肥的!想腻死我?
”婶子尴尬地打圆场:“婶给你挑块瘦的。”饭吃到一半,快递员敲门,递过来个包裹,
是到付。男人看了看地址,是大儿子寄来的。“谁寄的?是不是小儿子?”老太太眼睛亮了。
男人摇摇头,付了邮费,把包裹放在一边。老太太不依不饶:“打开看看!
说不定是小儿子给我寄的寿礼!”男人拆开包裹,里面是件厚厚的羽绒服,还有张纸条,
字迹生硬:“天冷了,穿这个。别总吃剩饭。”没有落款,也没有问候。老太太凑过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