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棚里,湿气混合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有些闷人。
姜汤的辛辣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寒意。
釉儿守着灶膛里跳跃的小火苗,看着陶罐里翻滚的姜汤,心思却有些飘忽。
棚外那白茫茫的雨幕,总让她想起刚才指尖触碰雨水时的冰凉,还有那奇异幽蓝釉料矿石若有似无的微光。
“釉丫头,姜汤好了冇?”
林师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疲惫。
“就好哒!”
釉儿回神,应了一声,起身拿起木勺。
她舀起一勺滚烫的姜汤,小心地倒入旁边一排粗陶碗里。
橙黄的汤水冒着腾腾热气,辛辣的气味更浓了。
她端起两碗,走到棚子前部。
工友们或坐或蹲,捧着碗小口啜饮,驱散着被雨水带来的寒意。
釉儿把碗递给父亲和旁边的李叔。
“阿爹,李叔,趁热喝。”
“嗯。”
林师傅接过碗,吹了吹气,啜了一口,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这雨落得,耽误事咧。
好几窑的坯子等着进火。”
“冇得法子,天老爷的事。”
李叔叹了口气,“只盼莫落太久,坯子堆久了也怕返潮。”
釉儿点点头,自己也捧了一碗,小口喝着。
热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从胃里升起,驱散了身上的湿冷。
她走到棚子门口,倚着门框,望着外面。
雨水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汇成小溪流向低洼处。
远处的窑炉在雨幕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橘红色轮廓,像一只沉默的巨兽。
就在这时,雨幕中,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朝着窑棚方向奔来。
那人影看着像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青色的襕衫,己被雨水彻底淋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单薄却挺拔的身形。
他头上戴着的儒巾也歪斜了,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
他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一个包袱,用油布仔细裹着,护得严严实实,自己却全然不顾被淋得透湿。
“咦?
哪个咯?”
李叔眼尖,最先看到。
棚子里的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那青衫书生模样的人跑到窑棚门口,己是气喘吁吁。
他站在檐下,离门还有几步距离,似乎有些犹豫,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狼狈地抹着脸上的雨水,试图整理一下湿透的衣冠。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脸色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十分清亮,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透着一股温润的书卷气。
他环顾了一下棚内拥挤的人群和堆放的泥坯,目光中带着一丝歉意和拘谨。
“这位相公,快进来躲躲雨噻!”
林师傅扬声招呼道。
读书人在他们这些匠户眼里,总是带着几分天然的敬意。
青衫书生闻言,这才迈步走进棚内。
他站在门口,尽量不往里面挤,以免碰到那些泥坯。
他对着林师傅和众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多谢老丈收留。
晚生陆羽亭,路经此地,不意骤雨突至,叨扰诸位了。”
“陆相公客气咯。”
林师傅摆摆手,“落雨天,冇得么子叨扰不叨扰。
快进来些,莫站在门口淋雨哒。”
陆羽亭又躬身道了谢,这才往里挪了两步,但依旧保持着距离。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油布包袱,动作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
釉儿站在稍靠里的位置,捧着姜汤碗,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虽然浑身湿透,形容狼狈,但举止言谈却斯文有礼,与窑场里那些粗犷的汉子截然不同。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清澈温和,像她画坯时用的上好青釉。
“陆相公,喝碗姜汤驱驱寒噻?”
釉儿见他冷得嘴唇都有些发白,便端起旁边一碗没动过的姜汤,走上前去。
陆羽亭闻声抬头,目光落在釉儿身上。
少女的衣衫也半湿着,发梢还滴着水,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雨后被洗过的星辰。
她递过碗的指尖,还沾着一点不知何时蹭上的赭石色颜料。
“多谢小娘子。”
陆羽亭连忙双手接过陶碗,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釉儿微凉的指尖,他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看着碗中橙黄的姜汤,“晚生感激不尽。”
他捧着碗,小口喝起来。
热汤入喉,驱散了刺骨的寒意,让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陆相公是读书人?”
林师傅问道,“何什咯跑到我们这窑场来咯?
这附近冇得书院咧。”
陆羽亭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动作依旧斯文:“回老丈,晚生并非本地学子。
此番是……游历西方,听闻潭州铜官窑盛名,心向往之,特来观瞻。
不想刚至附近,便遇此大雨。”
他解释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棚内堆放的那些泥坯和半成品瓷器,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好奇。
“哦?
相公也懂瓷?”
李叔来了兴趣。
“略知一二,不敢言懂。”
陆羽亭谦逊道,但目光扫过那些器物时,却带着一种内行人的审视,“铜官窑的釉下彩,青瓷褐斑,驰名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尤其是……”他的目光落在离他不远处一个架子上,那里放着釉儿之前抢救回来的几个缠枝莲纹素坯,其中一个正是她最珍视的莲花盏坯。
他的视线在那流畅灵动的莲纹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缠枝莲纹,笔触灵动,线条流畅,生机盎然,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也。
不知是哪位师傅的手笔?”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釉儿身上。
釉儿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绉绉的书生,一眼就看出她画坯的用心,还给了这么高的评价。
她脸颊微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漉漉的衣角。
“是她画的,我屋里妹陀,釉儿。”
林师傅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陆羽亭惊讶地看向釉儿,眼中惊艳之色更浓:“原来是姑娘手笔?
失敬失敬!
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造诣,实在令人钦佩。”
他再次躬身,这次是向着釉儿。
“陆相公过奖哒……”釉儿声如蚊蚋,脸更红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郑重其事地欣赏她的画坯,而且还是个看起来很有见识的读书人。
“釉儿画坯是有一手,”林师傅接口道,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严厉,“就是有时候痴了点,落雨了还往外头冲,抢起坯子来命都不要哒!”
“阿爹!”
釉儿嗔怪地喊了一声,脸更红了。
陆羽亭看着这对父女,眼中掠过一丝笑意,温声道:“爱物成痴,亦是赤子之心。
姑娘对瓷艺如此专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雨还在下,敲打着棚顶,发出连绵不断的声响。
棚内,姜汤的热气氤氲,驱散了寒意,也似乎驱散了些许陌生感。
陆羽亭站在一群匠人中间,青衫虽湿,却自有一股清朗气度。
他偶尔问起一些制瓷的细节,言语间透露出不俗的见识,引得林师傅和李叔也打开了话匣子。
釉儿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交谈,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青衫的身影,落在他被雨水打湿后更显清俊的侧脸,落在他小心护着的油布包袱上,也落在他看向那些瓷器时,那双温润眸子里闪烁的、与她相似的热爱光芒。
她悄悄退到后面,想起灶房角落那个小陶罐。
趁着无人注意,她走过去,掀开盖子。
罐子里,那些幽蓝的矿石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比之前更亮了一些,幽幽地闪烁着,像雨夜里蛰伏的星子。
釉儿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冰凉的矿石表面,一丝微弱的、奇异的麻痒感顺着指尖传来,转瞬即逝。
她猛地缩回手,心口莫名地跳快了几分。
抬头望向棚子前方,陆羽亭正侧耳听着林师傅说话,侧脸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轮廓分明。
雨声潺潺,湘江的涛声在远处低吼。
这个突如其来的雨天,这个檐下躲雨的青衫书生,还有罐子里那莫名闪烁的幽蓝矿石,都让釉儿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