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得真憋屈。
不像夏天那种痛快淋漓的暴雨，倒像是天上有个吝啬鬼，拿着个破喷壶，有一搭没一搭地洒着灰蒙蒙的水汽，黏在皮肤上，又凉又腻，甩都甩不掉。
沈拓把夹克领子竖起来，缩了缩脖子，可冷风还是顺着缝隙往里钻。
他面前杵着的那栋筒子楼，活像个被时光遗忘的老家伙，灰头土脸地站在一片拆迁的废墟里，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深色的水渍，像哭花了的脏脸。
空气里有股味。
老房子特有的潮味，混着旁边垃圾桶里隔夜饭菜的馊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腥。
闻得人心里头发闷。
他捏着手里那张被雨水边缘晕开的迁坟通知单，纸角都快被他揉烂了。
“幸福里小区7号楼”，名字挺吉利，可眼前这光景，跟“幸福”俩字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啧。”
他低低啐了一口，喉咙干涩发紧。
这鬼差事。
“哎哟喂！
可算是把文物局的大老爷给盼来了！”
一个尖溜溜的嗓音从黑黢黢的楼道口砸过来，带着股说不出的讥诮。
沈拓抬头，看见个穿着褪色红马甲的大妈磕着瓜子走出来，瓜子皮“噗噗”地往湿地上吐，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那眼神，跟看什么碍眼的物件差不多。
沈拓没吭声，只是把手里的通知单朝她晃了晃。
“知道知道，迁坟嘛，晦气得很！”
大妈撇着嘴，声音拔高了些，像是故意说给楼里谁听，“要不是上头压下来的任务，谁乐意沾这腥气？
赶紧的，弄完赶紧走人，我们这儿住的都是老实巴交的老街坊，胆子小，经不起吓！”
她嘴上说着别人胆子小，自己倒是一副百无禁忌的样儿，明显是想给新来的一个下马威。
沈拓懒得跟她掰扯，这种混迹街道办的大妈他见多了。
“负责人呢？”
“喏，里边，周主任候着您呢。”
大妈用下巴颏往楼道深处指了指，又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点声音，那股子市井的精明劲儿透了出来，“小伙子，听句劝，手脚利索点，这地方……邪乎着呢，待久了，没好处。”
最后那几个字，她说得有点飘，不像全是吓唬，倒掺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沈拓没接茬，侧身挤进楼道。
光线猛地暗下来，只有头顶一盏瓦数低得可怜的白炽灯，勉强照着墙上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和不明污渍。
那股子霉味儿和腥气在这里面更浓了，沉甸甸地压下来。
一个穿着西服却浑身不自在的中年男人正焦躁地看表，他就是周主任。
“怎么才到？！”
一照面，抱怨就劈头盖脸砸过来，他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通知上白纸黑字九点！
这都超出去五分钟了！
我们拆迁办忙得脚打后脑勺，为你这点破事干等着！”
沈拓没解释公交车在雨雾里挪得有多慢，也没说那通知单上的时间印得本就模糊。
他只是默默递过去自己的工作证和文件：“民俗事务协调办公室，沈拓。
负责配合这次迁坟。”
周主任扫了一眼工作证，目光在“临时工”那三个字上微妙地顿了一下，嘴角往下撇了撇，那股子优越感几乎要溢出来。
“行了行了，知道了。
手续都在这儿，签个字。
就楼后头墙角那小土包，老早以前不知哪个乱埋的，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
你们专家都看过了，说没价值，赶紧迁走，我们推土机还等着平地呢！”
他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纸，几乎要戳到沈拓脸上，全身每个毛孔都写着“赶紧打发走”。
沈拓接过那叠纸，没急着找笔，反而一页页仔细翻看。
雨水从他发梢滴下来，在纸面上洇开一小团模糊的灰。
周主任更不耐烦了：“有啥好看的？
流程都对！
赶紧签了，我带你去指个地方，你赶紧干完收工！”
“规矩是得先现场勘查，做记录。”
沈拓头也没抬，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情绪。
“一个破土包有啥可勘查的？
底下还能埋着金元宝不成？”
周主任嗤笑一声，“你们这些端公家饭碗的，就是屁事多！
快点吧，这雨眼看着停不了！”
沈拓没理他，手指在纸页间滑动，首到停在一张模糊的黑白复印件上。
那是一张几十年前的简易安葬备案存根，边角空白处，盖着一个红色的章戳，旁边还有个手写的编号。
那章戳的形状有点怪，像个缠绕的“水”字，又有点像某种看不懂的符文。
编号是：癸亥-07。
“这个章，”沈拓指着那红印子，“是哪个单位的？
原件还在吗？”
周主任凑过来眯眼瞅了瞅，一脸茫然：“这谁还记得？
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了！
估计是当年哪个街道小厂子的戳吧？
早没影儿了！
我说小沈同志，你能不能抓点紧？
老抠这些没用的干啥？”
“这不是没用。”
沈拓语气硬了一点点，“迁坟得弄清楚底下是谁，至少得找到原单位确认。
这章可能是唯一的线头。”
“确认个屁！”
周主任几乎要跳起来，“都说了是无主的坟！
搞不好是那年头饿死的叫花子随便一埋！
你较这真有啥用？
赶紧签字干活！”
就在这时，旁边磕瓜子的大妈又插话了，嗓门亮堂，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哎呦周主任，您这话可不对。
那底下躺的，可不是要饭的。”
俩人同时扭头看她。
大妈有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婆婆以前就住这儿，她说过，埋的是当年勘测队的人。”
“勘测队？”
沈拓追问。
“嗯呐，好像是六几年……发大水那阵子，来勘测啥子地下水的，出了意外，没了一个。
那时候条件苦，就地就埋了。
喏，就那后头。”
她朝楼后努努嘴。
周主任脸色有点挂不住，被下属当面驳了，有点恼，又不好发作，只能嘟囔：“水文队？
那更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的单位了，上哪儿找去？”
沈拓心里却咯噔一下。
癸亥年……那是六十年前的一个轮回。
时间对上了。
他合上文件，语气没得商量：“周主任，找不到原单位确认前，这字我不能签。
迁坟的事，得暂缓。”
“你！”
周主任脸一下涨红了，“你一个临时工，横什么横！
你们领导怎么交代的？
你这是破坏工作！”
“我的职责就是按规矩来。”
沈拓脸上没什么表情，“您有意见，可以向局里反映。
现在，我得去现场看看。”
说完，他不再搭理身后气得跳脚的周主任，转身就往楼后走。
“你……你等着！
我这就给你们领导打电话！”
咆哮声被抛在身后。
楼后角更是荒得没法看，杂草长得比人都疯，雨水把一切都泡得软塌塌的。
一个小土丘几乎完全藏在草窠子里，不仔细找根本看不见。
沈拓蹲下身，拨开湿漉漉、边缘割手的杂草，仔细看泥地。
雨水冲刷着，但还是能看出泥土有被 recently 翻动过的细微痕迹，虽然很淡。
有人来过？
他戴上副粗线手套，开始清理土堆表面的乱草和浮泥。
雨水很快打透了他的后背，冰凉的贴着皮肤，但他好像没感觉。
忽然，手指在冷得刺骨的泥水里，碰到了一个硬东西。
不是石头块。
他小心扒开周围的泥，把那东西抠了出来。
是个老式的铝制工牌，边角都磨圆了，挂绳早就烂没了。
牌子上全是泥垢，但勉强能看出刻着字。
他用手指抹去上面的泥水，就着昏暗的天光，仔细辨认。
工牌顶上，是那个熟悉的、有点怪异的红色章记——“云陵市水文地质勘探队”。
下面是一行编号：癸亥-007。
编号下面，刻着名字：沈定蛟。
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沈拓觉得心脏猛地一抽，好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了，喘不上气。
沈定蛟……这是他那个在他出生前就据说因公殉职、连尸骨都没找回来的爷爷的名字！
爷爷……不是死在勘探事故里，尸骨无存吗？
怎么会埋在这儿？
他的工牌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快要被推平的无名坟里？
就在他脑子嗡嗡作响，死死捏着那块冰冷工牌的当口。
嗡！
他口袋里，那个祖传的、从来都安安静静像个死物的青铜罗盘，毫无预兆地、剧烈地振动起来！
指针发疯似的左右乱摆，最后猛地一顿，铁钉一样死死指向！
他脚下那片被雨水泡得稀烂的、冰冷的坟土！
不像夏天那种痛快淋漓的暴雨，倒像是天上有个吝啬鬼，拿着个破喷壶，有一搭没一搭地洒着灰蒙蒙的水汽，黏在皮肤上，又凉又腻，甩都甩不掉。
沈拓把夹克领子竖起来，缩了缩脖子，可冷风还是顺着缝隙往里钻。
他面前杵着的那栋筒子楼，活像个被时光遗忘的老家伙，灰头土脸地站在一片拆迁的废墟里，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深色的水渍，像哭花了的脏脸。
空气里有股味。
老房子特有的潮味，混着旁边垃圾桶里隔夜饭菜的馊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腥。
闻得人心里头发闷。
他捏着手里那张被雨水边缘晕开的迁坟通知单，纸角都快被他揉烂了。
“幸福里小区7号楼”，名字挺吉利，可眼前这光景，跟“幸福”俩字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啧。”
他低低啐了一口，喉咙干涩发紧。
这鬼差事。
“哎哟喂！
可算是把文物局的大老爷给盼来了！”
一个尖溜溜的嗓音从黑黢黢的楼道口砸过来，带着股说不出的讥诮。
沈拓抬头，看见个穿着褪色红马甲的大妈磕着瓜子走出来，瓜子皮“噗噗”地往湿地上吐，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那眼神，跟看什么碍眼的物件差不多。
沈拓没吭声，只是把手里的通知单朝她晃了晃。
“知道知道，迁坟嘛，晦气得很！”
大妈撇着嘴，声音拔高了些，像是故意说给楼里谁听，“要不是上头压下来的任务，谁乐意沾这腥气？
赶紧的，弄完赶紧走人，我们这儿住的都是老实巴交的老街坊，胆子小，经不起吓！”
她嘴上说着别人胆子小，自己倒是一副百无禁忌的样儿，明显是想给新来的一个下马威。
沈拓懒得跟她掰扯，这种混迹街道办的大妈他见多了。
“负责人呢？”
“喏，里边，周主任候着您呢。”
大妈用下巴颏往楼道深处指了指，又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点声音，那股子市井的精明劲儿透了出来，“小伙子，听句劝，手脚利索点，这地方……邪乎着呢，待久了，没好处。”
最后那几个字，她说得有点飘，不像全是吓唬，倒掺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沈拓没接茬，侧身挤进楼道。
光线猛地暗下来，只有头顶一盏瓦数低得可怜的白炽灯，勉强照着墙上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和不明污渍。
那股子霉味儿和腥气在这里面更浓了，沉甸甸地压下来。
一个穿着西服却浑身不自在的中年男人正焦躁地看表，他就是周主任。
“怎么才到？！”
一照面，抱怨就劈头盖脸砸过来，他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通知上白纸黑字九点！
这都超出去五分钟了！
我们拆迁办忙得脚打后脑勺，为你这点破事干等着！”
沈拓没解释公交车在雨雾里挪得有多慢，也没说那通知单上的时间印得本就模糊。
他只是默默递过去自己的工作证和文件：“民俗事务协调办公室，沈拓。
负责配合这次迁坟。”
周主任扫了一眼工作证，目光在“临时工”那三个字上微妙地顿了一下，嘴角往下撇了撇，那股子优越感几乎要溢出来。
“行了行了，知道了。
手续都在这儿，签个字。
就楼后头墙角那小土包，老早以前不知哪个乱埋的，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
你们专家都看过了，说没价值，赶紧迁走，我们推土机还等着平地呢！”
他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纸，几乎要戳到沈拓脸上，全身每个毛孔都写着“赶紧打发走”。
沈拓接过那叠纸，没急着找笔，反而一页页仔细翻看。
雨水从他发梢滴下来，在纸面上洇开一小团模糊的灰。
周主任更不耐烦了：“有啥好看的？
流程都对！
赶紧签了，我带你去指个地方，你赶紧干完收工！”
“规矩是得先现场勘查，做记录。”
沈拓头也没抬，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情绪。
“一个破土包有啥可勘查的？
底下还能埋着金元宝不成？”
周主任嗤笑一声，“你们这些端公家饭碗的，就是屁事多！
快点吧，这雨眼看着停不了！”
沈拓没理他，手指在纸页间滑动，首到停在一张模糊的黑白复印件上。
那是一张几十年前的简易安葬备案存根，边角空白处，盖着一个红色的章戳，旁边还有个手写的编号。
那章戳的形状有点怪，像个缠绕的“水”字，又有点像某种看不懂的符文。
编号是：癸亥-07。
“这个章，”沈拓指着那红印子，“是哪个单位的？
原件还在吗？”
周主任凑过来眯眼瞅了瞅，一脸茫然：“这谁还记得？
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了！
估计是当年哪个街道小厂子的戳吧？
早没影儿了！
我说小沈同志，你能不能抓点紧？
老抠这些没用的干啥？”
“这不是没用。”
沈拓语气硬了一点点，“迁坟得弄清楚底下是谁，至少得找到原单位确认。
这章可能是唯一的线头。”
“确认个屁！”
周主任几乎要跳起来，“都说了是无主的坟！
搞不好是那年头饿死的叫花子随便一埋！
你较这真有啥用？
赶紧签字干活！”
就在这时，旁边磕瓜子的大妈又插话了，嗓门亮堂，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哎呦周主任，您这话可不对。
那底下躺的，可不是要饭的。”
俩人同时扭头看她。
大妈有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婆婆以前就住这儿，她说过，埋的是当年勘测队的人。”
“勘测队？”
沈拓追问。
“嗯呐，好像是六几年……发大水那阵子，来勘测啥子地下水的，出了意外，没了一个。
那时候条件苦，就地就埋了。
喏，就那后头。”
她朝楼后努努嘴。
周主任脸色有点挂不住，被下属当面驳了，有点恼，又不好发作，只能嘟囔：“水文队？
那更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的单位了，上哪儿找去？”
沈拓心里却咯噔一下。
癸亥年……那是六十年前的一个轮回。
时间对上了。
他合上文件，语气没得商量：“周主任，找不到原单位确认前，这字我不能签。
迁坟的事，得暂缓。”
“你！”
周主任脸一下涨红了，“你一个临时工，横什么横！
你们领导怎么交代的？
你这是破坏工作！”
“我的职责就是按规矩来。”
沈拓脸上没什么表情，“您有意见，可以向局里反映。
现在，我得去现场看看。”
说完，他不再搭理身后气得跳脚的周主任，转身就往楼后走。
“你……你等着！
我这就给你们领导打电话！”
咆哮声被抛在身后。
楼后角更是荒得没法看，杂草长得比人都疯，雨水把一切都泡得软塌塌的。
一个小土丘几乎完全藏在草窠子里，不仔细找根本看不见。
沈拓蹲下身，拨开湿漉漉、边缘割手的杂草，仔细看泥地。
雨水冲刷着，但还是能看出泥土有被 recently 翻动过的细微痕迹，虽然很淡。
有人来过？
他戴上副粗线手套，开始清理土堆表面的乱草和浮泥。
雨水很快打透了他的后背，冰凉的贴着皮肤，但他好像没感觉。
忽然，手指在冷得刺骨的泥水里，碰到了一个硬东西。
不是石头块。
他小心扒开周围的泥，把那东西抠了出来。
是个老式的铝制工牌，边角都磨圆了，挂绳早就烂没了。
牌子上全是泥垢，但勉强能看出刻着字。
他用手指抹去上面的泥水，就着昏暗的天光，仔细辨认。
工牌顶上，是那个熟悉的、有点怪异的红色章记——“云陵市水文地质勘探队”。
下面是一行编号：癸亥-007。
编号下面，刻着名字：沈定蛟。
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沈拓觉得心脏猛地一抽，好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了，喘不上气。
沈定蛟……这是他那个在他出生前就据说因公殉职、连尸骨都没找回来的爷爷的名字！
爷爷……不是死在勘探事故里，尸骨无存吗？
怎么会埋在这儿？
他的工牌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快要被推平的无名坟里？
就在他脑子嗡嗡作响，死死捏着那块冰冷工牌的当口。
嗡！
他口袋里，那个祖传的、从来都安安静静像个死物的青铜罗盘，毫无预兆地、剧烈地振动起来！
指针发疯似的左右乱摆，最后猛地一顿，铁钉一样死死指向！
他脚下那片被雨水泡得稀烂的、冰冷的坟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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