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澜跪在满地茶渍中,听李贵妃的珠履碾过碎瓷片:“今日若在长春宫失仪,便不是跪两个时辰这般轻巧了。”
晨雾未散,仪仗己至长春宫丹墀下。
皇后王氏端坐九凤椅上,月白常服绣着暗银竹纹,发间只簪一支和田玉簪,通身素净得与传闻中宠冠六宫的模样相去甚远。
“妹妹来得巧。”
皇后声线温淡如初雪融水,“正说着新进的庐山云雾,可要尝一盏?”
李贵妃接茶时护甲在杯沿刮出细响:“娘娘宫里的茶自然都是好的,只恐有些人无福消受。”
目光似有若无扫过沈知澜,“昨儿个就有个没造化的,饮了半盏便呕血不止。”
沈知澜垂眼盯着地砖金线,忽见皇后裙摆微动——六幅湘裙下露出双青缎绣五蝠捧寿鞋,鞋尖云纹处却沾着些许褐红色黏土。
那是唯有宫北禁苑才有的朱砂土。
“抬头让本宫瞧瞧。”
皇后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冷香扑面而来。
沈知澜抬眼时正撞上对方审视的目光,那双眼尾微垂的杏眼里,竟映出她身后贵妃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倒让我想起初入王府时的徐妹妹。”
皇后冰凉的护甲划过她耳廓,“也是这般玉雪可爱,可惜福薄...”殿内霎时死寂。
沈知澜听见贵妃牙关相错的轻响——徐氏是去岁难产而亡的美人,民间传闻乃贵妃鸩杀。
“奴婢卑贱之躯,怎敢与娘娘故人相比。”
沈知澜叩首时故意将袖中锦囊滑落,杏色缎面恰露出半幅观音坐莲图。
皇后果然凝目:“这绣样...是奴婢为贵妃娘娘绣的祈福香囊。”
她抢在贵妃开口前应答,“听闻娘娘近日眠不安枕,特以安神香料熏制七日。”
皇后忽然轻笑:“难为你有心。”
说罢竟亲手拾起香囊,指尖在观音面庞停留良久:“针法颇似苏州顾家的双面缀珠绣——你母亲是顾氏女?”
沈知澜脊背窜过寒意。
母亲确是顾家旁支,此事连父亲同僚都鲜少知晓。
“娘娘好眼力。”
贵妃突然插话,“这丫头昨日还说绣艺是跟岭南绣娘所学,可见是个不实诚的。”
金砖地冷气顺着膝盖往上爬,沈知澜看见皇后袖中滑出的珊瑚念珠——正与昨日青萍送来的卷宗里,夹着的证物图样一般无二。
七年前构陷父亲的证物中,便有串刻着凤翔军暗号的珊瑚念珠。
“奴婢惶恐。”
她突然重重叩首,“母亲确是顾家女,只因外祖获罪不敢张扬...”话音未落,喉间突然袭来剧痛——贵妃的护甲己掐住她脖颈。
“妹妹失态了。”
皇后声音依旧温和,身后却闪出两个健硕宫女。
沈知澜只觉颈间一松,贵妃竟被看似柔弱的宫女架开三步远。
混乱中有物事滚落在地,是那半块凤翔兵符。
皇后俯身拾起时,念珠与兵符碰出清脆声响。
沈知澜看见她眼底骤现的冰棱——那兵符断裂处,正与念珠上某颗珊瑚的缺损严丝合缝。
“看来本宫与沈姑娘确有缘分。”
皇后将兵符纳入袖中,“恰巧今日要抄录《金刚经》,姑娘既通绣佛,笔墨定然也是好的。”
贵妃脸色铁青:“她尚在学规矩...本宫竟不知,如今连长春宫都使唤不得一个秀女了?”
皇后笑吟吟地截话,眼风扫过处,连檐下鹦鹉都噤声。
抄经的偏殿冷得像冰窖。
沈知澜跪在蒲团上研墨,看见皇后亲手在香炉添入灰白色香末——那是掺了寒石散的月麟香,闻久令人手颤心悸。
“徐妹妹去的那晚,也在此地抄经。”
皇后突然执起她的手,将毛笔塞入掌心,“写完第七遍时,羊水破了整整提早两月。”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狰狞黑影。
沈知澜盯着经卷上斑驳的暗红色污渍,忽觉腹中绞痛——皇后递来的茶盏边缘,涂着层无色无味的番泻叶汁。
申时三刻,她撑着重颤的手写完第九遍经文。
皇后抚过墨迹点头:“难为你忍着腹痛还字字工整。”
说罢亲自为她簪上支点翠步摇:“赏你沾沾徐妹妹的福气——她戴这簪子承宠三次便有了龙种。”
步摇垂珠触颈冰凉,沈知澜却嗅到簪尾隐约的麝香气。
她忽作眩晕状歪倒,步摇甩落在地竟断成两截,内里中空处滚出数颗朱红色药丸。
“奴婢万死!”
她伏地哀泣时,趁机将一枚药丸碾入砖缝。
皇后凝视断簪良久,忽然叹道:“原是本宫保管不善,吓着姑娘了。”
回储秀宫的路上,沈知澜在轿辇中摊开掌心——方才碾碎的药丸残渣里,混着细小的铁屑与丹砂。
那是钦天监监正独门炼制的堕胎药,去岁徐美人棺中曾发现此物。
暮色西合时,青萍悄然而至:“贵妃传话,问姑娘可看清皇后今日戴的什么耳坠?”
沈知澜望向窗外,雨丝正敲打一株残败的海棠:“劳姐姐回话:东珠镶金灯笼坠,坠角嵌着颗红纹石——和徐美人小产那日戴的是一对儿。”
更鼓声淹没青萍离去的脚步声。
沈知澜从袖中取出半粒朱红药丸,这是她倒地时从砖缝抠出的。
灯下细看时,突然发现药衣剥落处露出极小字迹——竟是“凤翔”二字。
夜雨敲窗如密鼓,她将今日所见串联成可怕脉络:皇后借贵妃之手除掉徐美人,又用同样手段构陷父亲。
而那珊瑚念珠与兵符,分明指向更深重的宫闱秘辛。
三更梆子响时,沈知澜忽然起身。
她将白日抄经的宣纸浸入水中,墨迹褪去后浮现出淡黄痕印——那是皇后强迫她执笔时,垫在经卷下的旧信笺拓印。
残存字迹依稀可辨:“...凤翔军初九入京...扶东宫...”窗外忽有黑影掠过。
沈知澜吹熄烛火,在黑暗中攥紧染着番泻叶汁的衣袖。
皇后今日种种试探,原是要逼她做揭发贵妃的棋子。
而贵妃赏的那盒胭脂里,恐怕早掺了令人癫狂的药粉。
雨声渐沥中,她摸向枕下冰冷剪刀。
明日贵妃必定要她当众指认皇后谋害皇嗣,这局死棋里,唯有用血才能辟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