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在死一样的寂静里疯长。
下人们看着王伯惨状,听着内室夫人那断气般的呜咽,又记起那些滚烫的催命符——裕泰钱庄的押银,街坊的船股本钱……无数双手扒在他们身上要抽筋吸髓!
巨大的茫然和绝望淹没了他们,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成了泥塑木雕。
然而,这点惊惧带来的死亡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个如同钝刀刮过粗陶罐底板的沙哑嗓音,猛地刺破这片死寂,带着***裸的凶悍和暴戾:“狗眼瞎了不成?
挡海蛟帮爷爷们的路?!
活腻歪了给老子滚开!”
“砰!
哎哟!”
一声哀嚎,大约是守在门外的一个家丁被粗暴地踹翻在地。
厅堂残破的门板被一脚彻底踹开,咣当一声撞在墙上,碎屑纷飞。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李彪,海蛟帮里数得上的凶悍打手,豹头环眼,满脸横肉,敞开着的粗布短褂下露出虬结的胸毛。
他腰里别着一把带倒刺的鱼叉,粗壮的手臂一划拉,身后七八个同样一脸痞气、手持棍棒的喽啰呼啦啦涌了进来,瞬间将不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阴冷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西下扫视,贪婪地嗅着空气中刚刚弥漫开的绝望气味。
李彪那双三角眼,像扫视屠宰场里待宰羔羊一般,扫过瘫在椅子上、双眼发首全身筛糠的王氏,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仆役,最后落在主位方向。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酒和槟榔糟蹋得黄黑交错的烂牙,声音带着刻意的戏谑:“啧啧啧,陈夫人,别急着哭丧嘛!
陈老爷那口气儿还没断在大牢里呢不是?”
他语调陡然拔高,变得又冷又硬,“魁爷他老人家心善,体谅你家遭了官司,特地让我李彪来问问!”
“你家陈老爷三个月前,跪在魁爷他老人家面前,白纸黑字红手印按得死死的,借的那八百两雪花纹银,利钱……嘿!
利滚利,到了今儿个,”他故意拖长了腔调,像钝刀子割肉,“连本带利,不多不少,一千五百两整!”
“魁爷发了话,这钱——今儿个必须见到!”
“你……你胡说!”
王氏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猛地从巨大的悲恸中回魂,身体剧烈颤抖,眼睛死死盯住李彪,里面燃起一丝濒死的火星,“……我家老爷……只借了五百两!
周转几天便还!
哪有……哪有什么一千五百两!
你们……放你娘的罗圈屁!”
李彪粗鲁地一口打断,抬腿一脚踹翻了旁边一个还算完好的描金木几!
哐当一声巨响,木几裂成几块。
“老子胡说?
睁开你的狗眼瞧瞧!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他身后一个尖嘴猴腮的干瘦高个儿,嘿嘿一声怪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油腻腻的纸,抖开在王氏面前胡乱晃了两下。
纸张边缘己经卷边发黑,但那“八百两”和下方魁爷那个硕大的、似蝌蚪又像鬼画符的签押红印,却无比清晰刺眼!
“看见没?
借的是八百!
是魁爷发的‘金海沙’!
三个月滚成一斗半,这就是公道!”
瘦高个儿阴阳怪气地补充,眼睛滴溜溜乱转,不怀好意地往内院方向瞟,“陈夫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们海蛟帮讲的是道上规矩!
拿不出白花花的银子?
行啊!”
他故意顿了顿,脸上泛起一股极其下流的淫笑,声音故意低了下去,却让厅里每一个人都听得分明:“魁爷早就惦记你们陈家后院那朵‘海芙蓉’了……啧啧”听说静姝小娘子,不光脸蛋儿是这澄海城里的一等一,那一手描红绣白、写字算账的本事,也是千里挑一啊……带回去,洗刷干净,送到魁爷他那铺着虎皮的罗汉榻前……”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一千五百两?
魁爷一个高兴,指头缝里漏点风,免了!
要是不识抬举嘛……”他那双三角眼陡然射出阴毒的光,像毒蛇一样扫过在场每一个陈家仆役的脸,声音变得如同刮骨的冰刀,“嘿嘿,澄海城码头外那片新开的‘迷香窟’,正是缺上等货色的当口儿!”
这话,如同一只淬满剧毒、冰冷滑腻的手,狠狠***了王氏的胸膛,将她最后那点火星彻底扑灭,再狠狠搅动!
“嗷——!”
王氏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眼前一黑,像一条被扔到岸上活活晒干的鱼,全身绷紧抽搐了几下,软泥般再次瘫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李嬷嬷和另一个婆子扑上去又掐又喊,却不见半点反应。
厅堂里只剩下那干瘦高个儿恶毒的回音在回荡。
那几个还在厅里的仆役和婆子,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作响。
有人软瘫在地,裤裆处洇出一片湿痕。
就在这片污浊的混乱和绝望的惨嚎中心,厅堂通往内院的一根粗大廊柱阴影后。
陈静姝的背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柱子上,一只手死死捂住怀里小弟陈海生的嘴。
那孩子被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彻底吓懵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瞳孔里全是恐惧到极点的空洞。
小小的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雏鸟,喉咙里发出被死死压住的、无意识的“嗬嗬”声,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捂着他嘴的手。
陈静姝自己也是面无人色,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冰冷的柱子上。
在短暂的极致惊骇之后,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如同薄刃划过神经。
那双原本澄澈如静海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里面所有的恐惧在瞬息间被冰冷的决绝烧尽。
她死死盯住厅中如同饿狼群聚的海蛟帮众,尤其是那个李彪和那个干瘦高个儿,目光锐利地仿佛要将他们每一块横肉、每一丝得意刻进骨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