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才翻过一半,徇然中学里的几株老银杏便迫不及待地染了金黄,扇叶簌簌,落满林荫道,被午后的阳光一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干燥的、近乎寂寥的气息。
高三(七)班下午第一节是数学。
窗子开着一线,溜进来的风带着残夏的温吞和初秋的薄脆。
苏典之坐在最后一排,指尖夹着一枚半旧的黑柄绘图铅笔,无意识地在摊开的《高等代数》扉页上划着。
笔尖沙沙,勾勒出的却不是函数图像,而是一个又一个无意义的、缠绕的圈。
教室里有些躁动,低低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漫上来,又在他耳畔褪去。
他微微蹙眉,抬了下眼。
班主任老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身影。
“安静点!”
老钱敲了敲讲台,粉笔灰簌簌落下,“介绍位新同学,范书臣。
从今天起就在我们班学习了。”
所有的目光霎时聚焦过去。
她站在那里,穿着徇然中学统一的蓝白校服,宽大的款式,衬得她身形格外清瘦单薄。
肩上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手里抱着几本旧书。
她没有像大多数转学生那样局促地低头,而是微微抬着下巴,目光平静地掠过台下,像一阵风吹过无波的水面,不起丝毫涟漪。
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鸦羽似的头发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她的呼吸轻微晃动。
老钱随手指了指靠窗那组倒数第二排的空位。
她微微颔首,走过去,脚步轻得像猫。
经过苏典之桌旁时,带起一阵极细微的风,有一股极淡的、像是书页和冷空气混合的味道。
她坐下,放下书包,拿出课本,动作有条不紊,安静得近乎疏离。
苏典之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
校服外套之下,她的肩胛骨微微凸起,形成一个脆弱的弧度。
他指间的铅笔停止了划动。
那节课剩下的时间变得模糊而冗长。
数学老师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嗡嗡作响。
窗外的光斜射进来,恰好将前排那个清瘦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细小的尘埃在她发丝间飞舞。
苏典之面前的代数书扉页上,那些杂乱的线圈不知何时停止了。
铅笔尖悬停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落下三个字——范。
书。
臣。
笔迹起初是克制的,工整,带着他特有的清劲。
然后,像是某种失控的藤蔓,第二个,第三个……密密麻麻,悄然爬满了扉页的空白处,纠缠盘绕,将他原本写在那里的名字都淹没了。
他猛地惊醒,指尖一颤,铅笔滚落桌面,发出轻微的“啪”一声。
前排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肩背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但她没有回头。
下课铃响得突兀。
人群喧闹起来。
范书臣迅速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像是要避开什么一般,很快融入涌出教室的人流,消失不见。
苏典之独自坐在渐渐空下来的教室里,低头看着扉页上那一片狼藉的名字。
秋阳透过窗,将那些墨黑的笔画照得有些刺眼。
他伸出手指,用指腹狠狠擦过那些字迹,墨粉晕开,一片模糊,却更深地烙印进纸张的纤维里。
“秋心逐絮飞难定,” 不知为何,他脑中无端浮起半句残诗。
后续的几天,苏典之的存在变得前所未有的具象化。
他会“恰好”出现在她去的图书馆书架尽头,抽出一本她刚看过的书,扉页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会提前结束篮球训练,带着一身未散的汗水和热气,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隔着十步的距离,走过那条银杏叶铺就的金黄道路;他那份永远被各科老师当作范本传阅的数学卷子,发下来时,总会“不经意”地飘落在她的桌角。
全班,乃至全校,都很快察觉了那种无声的、却又无处不在的注视。
低语和窃笑开始在空气里流动。
“苏典之居然也会这样……那新来的转学生,真是厉害。”
范书臣却像是活在真空里。
她对所有窥探、所有议论置若罔闻,依旧独来独往,安静上课,安静做题,安静地去食堂吃完一份简单的午餐。
她的目光偶尔也会掠过苏典之,但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内容,没有羞涩,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好奇,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窒。
那天放学,秋雨骤至,细密冰凉。
没带伞的学生挤在教学楼门口喧闹着。
苏典之看见范书臣站在人群边缘,望着雨幕,微微蹙着眉,怀里紧抱着那几本书。
他几乎没有犹豫,穿过人群,将自己的伞塞进她手里。
黑色的伞柄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干燥而温热。
“给你。”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故作镇定的沙哑。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伞掉落在两人之间的水洼里,溅起细小冰凉的水珠。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
她抬起头,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看向他。
雨水带来的湿气晕染了她的眉眼,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是惊慌的神色,但旋即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东西覆盖。
她后退了一步,声音被雨声打得有些碎,却清晰无比地钻进他的耳朵:“不必了。”
说完,她猛地低下头,抱紧怀里的书,径首冲进了冰冷的雨幕中,单薄的身影很快被灰蒙蒙的雨帘吞没。
苏典之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顿在半空。
冰凉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颈窝里,他却浑然不觉。
地上那把黑色的伞,孤零零地躺在水洼里,映出教学楼苍白的光,和他同样苍白的脸。
“万安市的雨……” 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某个角落无声地塌陷下去,“原来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