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瘤

记忆是有味道的。

我高中时代的底色，是家里老旧墙壁散发出的、混合着廉价油漆和常年微潮的淡淡霉味，是母亲药罐里袅袅升起的、带着苦意与涩感的草药气息，它们顽固地渗透进每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里，也渗入我沉默的骨骼。

我的世界，被挤压成父亲那双永远洗不干净指甲缝里黑垢的大手，被挤压成他深夜归家时，刻意放轻却依旧沉重的、拖着疲惫身躯的脚步声，以及那一声面对母亲病情时，沉重得几乎能砸在地板上的叹息。

于是，我学会将自己折叠起来，缩进一个更安全的壳里——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被暖气片烘得有些烫人的角落，是我用书本垒起的堡垒。

厚重的刘海像一道帘幕，垂下，便能隔开大部分不必要的视线与问询。

我以为，我这条寡淡如清水、一眼就能望到底的青春，终将如此，在永州市这座普通到地图上都需要仔细寻找的小城里，悄无声息地蒸发殆尽。

首到，林曦像一颗裹着火焰的流星，蛮横又璀璨地撞进我这片沉寂的领空。

她几乎是开学第一天，就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传说”。

不仅因为红榜顶端她那灼人眼球的分数，更因为她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嚣张”的生命力。

她笑的时候，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抿着嘴，而是毫无顾忌地仰起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和一大片牙龈，笑声清亮、富有穿透力，能轻易划破教室里沉闷的空气，像一把金色的沙子，撒在每个人的耳边。

她走动时，高高的马尾辫在脑后甩出活力十足的弧度，带着柑橘味洗发水的清香，风风火火。

而她喜欢女生这件事，被她处理得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课间，她会大大方方地靠在走廊栏杆上，给在一中的女朋友打长途电话，眉眼弯成柔软的月牙，声音甜腻得能掐出蜜来，周围同学经过，她也不避讳，偶尔还会笑着对电话那头说：“哎，我同学都说你声音好听呢！”

那是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一种坦荡和自由，像盛夏最炽烈的阳光，灼烤着我因自卑而蜷缩的内心。

我与她，泾渭分明，是平行轨道上运行的两个星球。

我满足于在遥远而安全的距离外，做一个安静的观察者。

在她如同小型恒星般吸引着周遭所有欢笑与目光时，我便是那最不起眼的、沉默的背景星云。

改变的齿轮，始于一个周五下午，被阳光晒得空气里浮尘游弋的大扫除。

我的任务是擦拭那扇高悬在教室后墙、常年被忽略的排气窗。

脚下垫着的旧课桌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我踮起脚，伸长手臂，用沾湿的抹布徒劳地够着高处的玻璃，身体摇摇欲坠，灰黑色的污水顺着我的手腕倒流，冰凉的，滑进袖管里。

抹布第三次脱手，掉在地上，溅起一小片泥点。

“喂，那个…角落里的同学！”

一个清亮又带着明显笑意的声音突然穿透劳动的嘈杂，精准地落在我耳边。

我像只受惊的麻雀，猛地一颤，脚下桌子随之剧烈摇晃，我慌忙扶住冰冷的墙壁才稳住身体。

心脏怦怦跳着回过头。

林曦就站在桌子下面。

她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那件熨帖的白色短袖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两截光滑纤细的小臂。

她双手叉着腰，微微歪着头，阳光恰好勾勒出她脸颊侧面细小的绒毛，亮晶晶的。

她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觉得十分有趣的笑意，嘴角上扬，露出那颗标志性的小虎牙尖。

“你这是打算给玻璃浇水，还是打算把自己发射出去呀？”

她调侃道，声音里的笑意像跳跃的音符。

没等我结结巴巴地回应，她忽然双手一撑，利落地也跳上了桌子。

桌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站得很稳，比我高小半个头，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柑橘清香的温暖气息瞬间将我笼罩。

“抹布给我。”

她不由分说地从我僵首的手里抽走那团脏兮兮的布，跳下去在水桶里哗啦几下搓洗干净，拧干，又敏捷地爬上来。

“看着点，得这样。”

她侧过身，手臂舒展，带着一种近乎潇洒的力度，唰唰几下，那扇原本灰蒙蒙的玻璃立刻变得透亮，大片澄澈的夕阳毫无阻碍地涌入，将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甚至能看清她鼻尖上渗出的、细密晶莹的汗珠。

那一瞬间，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手腕摆动时带起的风声，和我的心跳。

她利落地跳下桌子，把重新变得脏污的抹布塞回我手里。

她的手指温热，因为刚拧过湿布，带着潮湿的水汽，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擦过我的指尖。

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我的皮肤，留下一点酥麻的、滚烫的触感，迅速蔓延至手臂，然后轰然撞进心口。

“搞定！

走啦，小可怜儿。”

她像完成了某项英雄壮举，心情极好地拍了拍手，冲我眨了下眼，马尾辫在空中划过一个潇洒的弧线，转身融入了喧闹的人群。

我像被钉在了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课桌上，动弹不得。

只能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潮湿的、温热的、属于林曦的触感。

它像一株骤然落入贫瘠土壤的火种，悄无声息地开始燃烧，烫得我心脏微微抽搐，烫得我眼眶发酸。

我那卷灰暗沉寂的青春胶片，仿佛从那一刻起，被这束过于强烈、过于突然的光芒侵入，开始了它始料未及、无法控制的、剧烈而又疼痛的显影。

而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光，将会如何深刻地照亮我贫瘠的世界，又将如何彻底地，将我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