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州市西源县荒水村郭守财一家西口在山坡上的那片薄田里己经劳作了整个上午。
郭守财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泛着油光。
他手中的锄头一起一落,有节奏地啃咬着干硬的土地。
妻子玉莲跟在他身后,弯腰将土豆种子埋进被刨开的土沟里,汗水沿着她额角的皱纹滑落,滴入这片不知吞噬了多少汗水的土地。
“向军!
别偷懒!”
郭守财头也不回地喝道。
十六岁的小儿子郭向军正拄着锄头望向远方光秃秃的山梁,被父亲一喝,慌忙重新挥起锄头。
他身旁二十岁的大哥郭向阳瞥了他一眼,默默加快了自己的速度,试图弥补弟弟落下的进度。
“爹,歇会儿吧,日头太毒了。”
玉莲首起腰,用袖口擦着脸上的汗。
郭守财望了望天,叹了口气:“歇一刻钟。”
一家人聚到田头那棵歪脖子槐树下。
玉莲从布袋里取出窝头和一小罐咸菜,又拎出个水壶,里面装着苦涩的井水。
“省着点喝,”见向军猛灌了几大口,郭守财皱眉道:“井快干了,明天还得去五里外挑水。”
向军放下水壶,抹了抹嘴:“爹,我听说公社要组织打井队,在各村打机井,咱们申请一口吧?”
“做梦!”
郭守财嗤之以鼻,“那得排到猴年马月?
再说,就算打了机井,这旱魃猖獗的年头,能打出多少水?”
“可今年比往年都旱,”向阳插话道,“再没水,这土豆怕是活不成了。”
郭守财瞪了大儿子一眼:“活不成也得活!
不然冬天吃啥?
喝西北风吗?”
向军忽然激动起来:“爹!
我听说陕西那边搞了水利工程,亩产翻了一番!
咱们不能老是靠天吃饭,要相信科学,相信集体力量!”
“信你个头!”
郭守财猛地站起来,“你小子整天想些虚的!
庄稼人不好好种地,尽做白日梦!”
“这不是白日梦!”
向军不服气地反驳,“书上说——书!
书!
书!”
郭守财打断他,“那些破书把你脑子读坏了!
这年头,读书有啥用?
能当饭吃吗?”
向军霍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爹!
您不能这么说!
知识就是力量!
咱们不能一辈子这么穷下去!”
“穷?”
郭守财冷笑一声,“有饭吃,有衣穿,咋就穷了?
你爷爷那辈连土豆都吃不上!
忘本的东西!”
玉莲忙拉住丈夫:“守财,少说两句。”
她又转向小儿子:“向军,你爹也是为你好。
这年头,安安分分种地最稳妥。”
向军咬着嘴唇,眼里闪着倔强的光。
向阳默默地将自己的水递给弟弟:“喝吧,我不渴。”
这一刻钟的休息不欢而散。
一家人重新回到地里,沉默地继续劳作。
太阳越发毒辣,土地被烤得发烫。
玉莲不时首起腰捶捶背,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向阳注意到了,悄悄挪到母亲身边,接过她手中的活。
“娘,您去树下歇会儿。”
玉莲摇摇头:“没事,娘不累。”
忽然,她身体晃了晃,向阳急忙扶住她。
“怎么了?”
郭守财扔下锄头跑过来。
“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玉莲勉强笑了笑。
郭守财皱起眉头,看着妻子干裂的嘴唇和苍白的面容,突然对向军吼道:“都是你!
气你娘了!”
向军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只是低下头。
向阳轻声说:“爹,是缺水。
娘把自己的水省给我们了。”
郭守财一愣,看向水壶,果然几乎还是满的。
他沉默片刻,忽然一把抓起水壶,硬塞到玉莲手里:“全喝了!”
玉莲想推辞,但看到丈夫的眼神,只好小口喝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呼喊声。
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在田埂上艰难地驶来,是公社的通讯员小李。
“郭叔!
好消息!”
小李跳下车,气喘吁吁地说,“打井队提前来了!
明天就到咱们村!”
向军的眼睛顿时亮了:“真的?”
“当然!”
小李笑道,“多亏了你在公社提出的申请,还附上了详细的水文分析,上面特别重视!”
郭守财惊讶地看向小儿子:“你啥时候去的公社?”
向军低下头:“上个月去卖土豆的时候...我就顺路...”郭守财沉默良久,终于问小李:“能保证打出水吗?”
小李拍拍胸脯:“专家来看过了,说咱们这儿地下有水脉,肯定能出水!”
夕阳西下,劳作了一天的郭家父子三人收工回家。
玉莲先回去做饭了。
走在田埂上,郭守财突然开口:“那书...真有用?”
向军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有用!
爹,我查了好多资料,咱们这的地质结构...”他忽然停住了,因为看见父亲抬起手。
但郭守财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天,你去跟打井队对接。”
郭守财说,“你懂的多。”
向军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
“不然呢?”
郭守财哼了一声,“我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新思想了。”
向阳在一旁笑了:“爹,您可不老,今天刨地比我还有劲。”
郭守财难得地笑了笑,随即又板起脸:“但活不能落下!
打井是打井,地里的活一点不能少!”
“我知道!”
向军激动地说,“我早起晚睡,一定不耽误干活!”
三人走到坡顶,回头望去。
夕阳给干旱的土地镀上一层金红色,那棵歪脖子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郭守财忽然说:“你爷爷在世时说,人不能忘本。
土地是咱的根,但...但也许,根也能往下长长,探深些,才能吸到水。”
向军望着父亲被夕阳勾勒出的侧影,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轻轻点头:“根深才能叶茂,爹。”
远处,村庄里升起袅袅炊烟。
母亲玉莲站在家门口向他们招手,喊他们回家吃饭。
郭守财迈开步子:“走吧,你娘等着呢。”
三个男人——父亲和两个儿子——向着家的方向走去,他们的影子在黄土高原上拉得很长很长,就像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老槐树,艰难却顽强地向下延伸,寻找着生命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