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包着铜边的木门时,总会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老伙计在跟人打招呼——苏晚星总觉得,这声音是在替图书馆认人,比如她这样几乎每天放学都来的熟客,声响都比陌生人来时有气无力些。
一进门,旧书和油墨的香气就裹了上来。
这味道不是单一的淡,是混着不同年代的故事:有民国线装书里的檀木味,有***十年代课本上的蜡纸味,还有她最爱的艺术类书籍里,那种印着彩图的铜版纸特有的、带着点甜的油墨香。
高高的穹顶悬着盏老式吊灯,玻璃罩子积了层薄灰,却不碍着光线往下落,透过彩色玻璃窗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出菱形的光斑,随着夕阳西沉慢慢挪位置,像个不声不响的沙漏。
木质书架是图书馆的骨头,顶天立地排得整整齐齐,深褐色的木料被无数双手摸得发亮,尤其是中层的栏杆,光滑得能映出模糊的影子。
苏晚星轻手轻脚地穿过去,帆布鞋踩在铺着旧地毯的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记得上周来还书时,在艺术类区域第三排书架的最里层,瞥见了那本《捕捉光影的瞬间》——上次借它还是半年前,翻到最后一页时,书脊都松了,她还特意用透明胶带小心粘好,归还时跟图书管理员阿姨念叨了句“这书真该好好修修”,阿姨当时笑着叹“绝版书喽,只能小心护着”。
想到这儿,她脚步快了些,指尖擦过旁边一排画册的书脊,指尖沾了点细碎的灰尘。
她太想再看看那本书了。
那位叫“青芜”的插画师,最会画傍晚的光:老槐树的影子投在白墙上,被风吹得晃悠悠;晾在竹竿上的白衬衫,衣角沾着点夕阳的金;就连窗台上半杯凉了的茶,杯壁上的水珠都裹着层暖光。
上次匆匆翻完,她只来得及临摹下一页“巷口的灯”,铅笔在画纸上蹭了又蹭,总画不出那种“灯刚亮起来,光还没散开”的朦胧,心里一首记挂着。
可转过书架拐角,她脚步猛地顿住了。
书架前站着个男生。
他背对着她,身形很高挑,穿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校服,领口松松系着,露出一小截锁骨。
阳光落在他发梢上,镀了层淡金,连额前垂着的碎发都看得清楚。
他正微微踮着脚,右手伸向最里层的书架——苏晚星的目光跟着他的手移过去,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那本深蓝色封面的书,书脊上烫金的“捕捉光影的瞬间”几个字,在光下闪闪发亮。
正是她要找的那本。
男生的手指捏住书脊,轻轻一抽,书就落进了他手里。
苏晚星站在原地,没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她看见他转过身,靠在书架上翻书,指尖捻着书页的动作很轻,大概是怕弄疼了这本旧书。
他翻得不算快,偶尔会停在某一页,指尖在纸页上顿一顿,像是在看细节。
图书馆里静得很,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借阅台那边,管理员阿姨轻轻敲章的声音。
苏晚星站在他身后几步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有点沉。
她不是没想过上前问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万一他也很想看呢?
总不能硬要过来。
可又有点不甘心,眼睛黏在他手里的书上,连他手腕上那块简单的黑色手表都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专注,男生忽然停了翻书的动作。
他没立刻回头,只是肩膀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才慢慢转过身来。
西目相对的瞬间,苏晚星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
是林辰。
她认得他。
开学典礼那天,她坐在操场角落画速写,他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白衬衫衬得人很挺拔,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清晰又干净。
后来她不小心把速写本掉在地上,就是他弯腰捡起来的——她当时慌里慌张说了句“谢谢”,都没敢抬头看他,只记得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林辰显然也认出了她。
他眼底先是掠过一丝讶异,像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随即目光落在自己手里的书上,又转回来,看向她空着的双手,眼神里带了点了然。
“你要借这本?”
他开口问。
声音不高,却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像石子落在平静的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苏晚星点点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书架上的旧书:“嗯……如果你不看的话。”
林辰合上书,往前递了递。
阳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尾淡淡的纹路,是带着笑意的样子:“给你吧,我只是随便看看。”
他的指尖离她只有半尺远,书脊上的温度仿佛都能传过来。
可苏晚星却没接。
她刚才明明看到他翻书时的样子,停在那页“老槐树影”时,目光专注得很,根本不像“随便看看”。
心里忽然涌上点别扭的情绪——像是不想欠别人人情,又像是觉得这样接过来太唐突,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脸颊有点发烫。
她下意识摇了摇头,语速比刚才快了些:“不用了,谢谢。
你先看吧。”
说完她就后悔了。
林辰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料到她会拒绝。
苏晚星不敢再看他,也没等他再说话,转身就往另一边走。
脚步有点匆忙,帆布鞋蹭过地毯,竟带起了点细微的声响。
她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后的目光像暖烘烘的光,一首追着她,让她耳朵都热了起来。
林辰拿着书,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
她走得不算快,却很急,马尾辫在背后轻轻晃,像只慌慌张张的小鹿,转眼就消失在书架的尽头。
他微微挑了挑眉,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
《捕捉光影的瞬间》。
封面上画着片夕阳下的稻田,稻穗上沾着光,像撒了把碎金。
他想起开学典礼那天,捡起来的那本速写本里,也有类似的画——也是夕阳,画的是操场边的老樟树,光影落在地上,被风剪得七零八落,线条软乎乎的,却把光的暖给画活了。
他嘴角轻轻勾了勾,心里冒出个念头:有点意思。
他拿着书走到借阅台,管理员阿姨抬头看见他,笑着问:“林辰啊,今天借这本?”
看来他也是图书馆的常客。
林辰点点头,把书递过去。
阿姨翻开借阅登记本,拿出印章“啪”地盖了个章,又把本子往前推了推:“签个名吧。”
林辰拿起笔,低头写字时,目光不经意扫过登记本上的前一行。
上一个借阅者的名字,是用娟秀的小字写的:苏晚星。
他笔尖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把书放进书包里。
离开图书馆时,他又往刚才苏晚星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到一排排安静的书架,和落在地上的、慢慢变暗的光斑。
另一边,苏晚星随便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桌子是老式的木桌,桌面上刻着些模糊的字迹,大概是往届学生的涂鸦。
她把书包放在椅子上,拿出数学作业摊开,却没心思看。
草稿纸上被她用铅笔划了好多条乱七八糟的线,有的弯成了书架的形状,有的像本书的轮廓,还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竟有点像刚才林辰递书时的手。
她懊恼地把铅笔往桌上一放,指尖按了按太阳穴。
刚才怎么就说不借了呢?
明明那么想看,明明他都递过来了……她到底在别扭什么啊。
窗外的夕阳正慢慢往下沉,把天空染成了暖黄色。
光线透过玻璃斜斜照进来,落在她的书页上,投下窗框的影子,还有远处树影的斑驳。
风一吹,树影晃了晃,书页上的光斑也跟着动,像在跳细碎的舞。
她忽然想起开学典礼那天,她的速写本掉在地上,散开的画页上还沾着点草屑。
就是那只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轻轻把本子捡起来,递到她面前。
当时她太慌了,只匆匆说了谢谢,连句“这是你的吗”都忘了问——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只手,和刚才在书架前看到的、捏着《捕捉光影的瞬间》的手,一模一样。
原来早就见过了。
苏晚星轻轻叹了口气,把脸埋进臂弯里。
脸颊还在发烫,心里却像被夕阳的光烘着,暖乎乎的,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窗外的光慢慢暗了,书架那边的动静也听不清了,她不知道林辰走了没有,也不知道那本书最后被他带走了没有。
只有桌上的铅笔,还静静躺着,旁边的草稿纸上,不知何时被她无意识地画了个小小的、带着暖光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