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北风像刀子一样,在北方这座小城的每一个角落肆虐,卷起地上的残雪,砸在行人匆匆的脸上。年关将近,空气中却嗅不到多少喜庆,只有刺骨的寒意。
城西的棚户区边缘,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堆放点。各种生活垃圾、建筑废料堆积如山,在低温下冻结,散发着一股酸腐沉闷的气味。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垃圾山里艰难地翻找着。他穿着一件磨得发亮的旧棉袄,袖口和下摆露出了灰黑的棉絮,头上是一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毛线帽。他是沈建国,一个靠捡废品为生的男人。
他的手冻得通红发紫,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每拿起一个冰冷的塑料瓶或是一块废铁皮,都像是被针扎一样疼。但他不能停,家里快没米了,淑芬的老寒腿这几天疼得下不了炕,还得攒钱买点膏药。
天色渐渐昏暗,雪又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越来越大。
沈建国叹了口气,准备收拾一下今天微薄的收获回家。就在他转身的时候,风似乎送来了一丝微弱的声音。
像小猫叫,又立刻被风吹散了。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除了风声,似乎什么都没有。
“听岔了吧……”他嘟囔着,继续弯腰捆扎那点废纸壳。
“呜……哇……”
又一声!比刚才清晰了一点!是从垃圾堆深处传来的!
沈建国的心猛地一紧。这地方野狗不少,别是……
他也顾不上那些废品了,循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面走。声音越来越清晰,确实是一个婴儿的啼哭,只是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掉。
最终,他在一个废弃的破沙发后面,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襁褓。
那是一个很旧的红色缎面被子,此刻已经被雪打湿了一半。襁褓里,一张小脸冻得青紫,嘴唇发白,哭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孩子的额头上沾着雪沫,长长的睫毛上结了一层霜。
谁这么造孽啊!沈建国心里骂了一句,慌忙扔下手中的编织袋,扑了过去。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却又迟疑地缩了回来,在自己的棉袄内侧最干净的地方使劲蹭了蹭,才颤抖着去碰触那个孩子。
指尖传来的冰冷让他心惊肉跳!这孩子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手忙脚乱地解开自己胸口的棉袄扣子,一把将冰冷的小襁�褓塞进自己怀里,贴着他同样单薄却滚烫的胸膛。冰冷的触感激得他一个哆嗦,但他立刻用棉袄紧紧裹住,试图用自己仅有的体温去温暖这个被遗弃的小生命。
“不哭了,不哭了……娃娃不哭……”他笨拙地摇晃着身体,声音粗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老天爷啊,这谁家的娃,咋能扔这儿啊……”
他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地跑出垃圾堆,连那点辛苦捡来的废品都顾不上了,疯了似的往家跑。
他的家,是棚户区里一间低矮的砖房,窗户用塑料布钉着,呼呼地漏风。但此刻,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能给这个孩子温暖的地方。
“淑芬!淑芬!快!快看看!”沈建国撞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带着一身寒气冲进屋里。
炕上,一个面容憔悴却温和的女人正就着昏暗的灯光缝补衣服,正是他的妻子王淑芬。她被丈夫的样子吓了一跳:“咋了建国?你捡到啥了?”
“娃!是个娃!”沈建国冲到炕边,小心翼翼地想把孩子从怀里掏出来。
王淑芬凑过来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婴儿小小的,脸色难看,气息微弱。“这……这是谁家的孩子?咋在你这儿?”
“垃圾堆捡的!差点就冻死了!”沈建国声音发急,“快,弄点热水!暖暖!”
王淑芬也慌了神,但很快镇定下来。她赶紧下炕,一瘸一拐地去灶上烧水。她的腿因为常年潮湿寒冷,落下了病根,此刻钻心地疼,但她完全顾不上了。
水烧温了,她用干净的软布蘸湿,轻轻擦拭婴儿冰冷的小脸和小手。沈建国则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他们唯一一条柔软些的旧毛巾,把孩子裹起来。
夫妻俩围着这个小小的生命,忙得团团转,脸上全是焦急和担忧。
孩子的体温渐渐回升了一些,哭声也稍微有力了一点。
王淑芬仔细检查着孩子,突然,她在襁褓里摸到了一张硬硬的纸片。她拿出来一看,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
“农历腊月初八生,求好心人收养。”
纸条的背面,似乎还曾写过什么,但被用力划掉了,模糊能看出一个“赔”字的轮廓。
王淑芬的手颤抖起来。沈建国凑过来看,两个没什么文化的老人,却也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意外丢失,这是故意遗弃!就因为是个女孩!
“天杀的啊……”王淑芬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心咋这么狠啊!这可是条命啊!”
沈建国蹲在地上,抱着头,一言不发,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建国,咋办?”王淑芬哭着问,“咱们……咱们报警吗?还是送福利院?”
沈建国抬起头,看着妻子怀里那个渐渐暖和过来、开始轻轻蠕动的小婴儿。她的小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黑溜溜的,茫然地看着这个模糊的世界,最后竟像是看向了沈建国。
那一刻,沈建国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击中了。他在垃圾堆里捡了一辈子破烂,从未捡到过如此“珍贵”却又如此沉重的“东西”。
他想起了自己和淑芬。他们结婚多年,一直想要个孩子,却因为穷和淑芬身体不好,始终没能如愿。这是他们深藏心底一辈子的痛。
现在,一个孩子就这样出现在了他们的世界里,在风雪交加的垃圾堆旁。
沉默了很久,沈建国猛地站起来,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他走到炕边,伸出那双大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婴儿的脸颊。
“养!”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斩钉截铁。
“啥?”王淑芬愣住了,“咱家这条件……”
“咱有啥吃啥,绝不会饿着她!”沈建国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多跑几个地方,多捡点瓶子纸壳!咱能养活!送出去……我不放心!”
王淑芬看着丈夫,又低头看看怀里这个终于睡着的孩子,那小小的、依赖的模样,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犹豫。母性的本能和巨大的怜悯淹没了她。
她用力地点点头,眼泪滴落在孩子的襁褓上:“哎!咱养!这就是咱的亲闺女!”
沈建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的表情。他想了想,说:“这孩子,是念着咱们这点恩情,才来到咱身边的。就叫她……念恩吧。”
“沈念恩……”王淑芬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越念越觉得好听,充满了希望。
窗外,风雪依旧。破旧的小屋里,灯光昏暗,家徒四壁。
但这一刻,温暖却驱散了严寒。一对善良的夫妻,和一个被遗弃的女婴,他们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沈建国看着炕上安睡的婴儿和疲惫的妻子,默默攥紧了拳头。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的肩膀上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就算砸锅卖铁,捡遍全城的垃圾,他也要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让她有出息!
而此刻,谁也不曾料到,这个在雪夜里被捡回来的、险些冻死的女婴,未来将会绽放出何等耀眼的光芒,又会引来怎样可笑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