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山村的第一周,我在一个暴雨夜,好心收留了一个沉默寡言、浑身湿透的“客人”。
一周后,他还在。我的房子长满了尸斑般的霉菌,我的身体,也开始同步腐烂。
后来我才知道,我用“善”请他进来,就必须用“恶”才能把他赶走。那么,为了活下去,
一个人……究竟可以变得,多恶心?1.我叫叶慕,一个半死不活的自由撰稿人。
为了逃离新加坡那令人窒息的城市森林和前女友的红色炸弹,我用尽所有积蓄,
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个几乎快被除名的深山小村,买下了这栋被废弃了十几年的老宅。
我喜欢这里。绝对的安静,便宜的物价,
以及一种能让我彻底与过去隔绝的、腐朽的“安全感”。搬来第一天,
隔壁那位看起来就很热心的王大妈,就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韭菜饺子,敲开了我的门。
“……哎哟,后生仔,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不容易哦。
”王大妈一边自来熟地帮我收拾着屋子,一边絮叨着村里的各种琐事。
她是个很典型的、善良又有点迷信的农村妇女。我笑着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了下来,山里的风,
带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要下雨了。”她喃喃了一句,然后,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天大的事,猛地转过身,拉住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小叶,
”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绝对不能被外人听见的秘密,“你是新来的,有些事,
阿姨必须跟你讲清楚。”她凑到我耳边,用一种几乎是耳语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如果,
我是说万一,赶上下大雨的晚上,有人敲你的门……你从门缝里看一眼。要是那个‘人’,
浑身湿得往下滴水,眼睛直勾勾的,不说话……”她死死地攥着我的胳膊,
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你就拿个碗,随便盛点剩饭,从门缝里递出去,
然后立马把门关死,用东西顶上!”“千万,千万,不要请他进屋!更不要跟他说话!
听见了没?!”看着她那张因恐惧而微微扭曲的脸,我愣了足有三秒钟,然后才反应过来。
我点点头,郑重其事地答应了。但我的心里,只觉得好笑。这大概,
就是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的、用来吓唬小孩的“狼外婆”故事吧。
还挺别致的。2.我把王大妈的话,当成了一个有趣的乡村怪谈,转身就忘在了脑后。
我错了。当晚,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像无数把小石子,疯狂地砸在老宅的瓦片上,
发出“噼里啪啦”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巨响。山里的电网,极其不稳定,屋子里的灯,
忽明忽暗,像是随时会熄灭。就在我准备拉下电闸,摸黑上床睡觉时。
“咚……咚……咚……”我的门,被敲响了。那敲门声很奇怪,很沉,很有规律,
仿佛完全没有被外面狂风暴雨的节奏所影响。我的心,猛地一跳。王大妈下午那张恐惧的脸,
和那句警告,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不会吧?”我嘲笑自己的神经过敏,
一边安慰自己“可能是风吹的树枝”,一边,还是壮着胆子,走到了门后,凑上了猫眼。
猫眼里,是一个被雨水冲刷得极其模糊的身影。看不清脸,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个人形。
我咽了口唾沫,将门,拉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也就是在这一刻,我看到了……“它”。
那是一个“人”。分不清男女,也看不出年纪。它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我的屋檐下,
任由狂风将雨水吹打在它的身上。它浑身都湿透了,黑色的头发紧贴着惨白的皮肤,水,
顺着它的裤管,在我的门口,积了一小滩。它没有说话。它甚至没有看我。它那双眼睛,
只是空洞地、没有焦距地,凝视着我身后的、屋子里的黑暗。王大妈的每一句描述,
都像预言一样,分毫不差地,应验了。一股凉气,瞬间从我的脚底,窜到了天灵盖。
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关门!立刻!马上!但,我的手,却像被冻住了一样,
怎么也推不动那扇门。我做不到。我的理智,我的教育,
我过去三十年建立起来的所有现代社会文明的准则,都在我脑子里疯狂地尖叫。
——这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他可能遭遇了山洪,或者迷路了,
他现在处于休克状态。——我如果就把他关在门外,他今晚,可能会死。
——我不能因为一个荒诞的、可笑的迷信,就见死不救!那会让我,变成一个真正的杀人犯!
我内心的天人交战,只持续了不到十秒钟。最终,人性里的“善”,
战胜了那份来自未知的“恐惧”。我深吸一口气,将门,完全地,打了开来。“……你好,
”我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善意的微笑,“外面雨太大了,不嫌弃的话,就……先进来躲躲吧。
”门外那个沉默的“人”,在听到我这句话后,第一次,有了反应。
它那空洞的、一直望着前方的眼珠,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向了我。然后,它抬起脚,
一言不发地,踏进了我的家。3.那一晚,我是在极度的忐忑和自我安慰中睡着的。
我告诉自己,他只是个可怜人,也许是受了太大的打击,明天一早,等他缓过神来,
就会感激地离开。第二天,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出卧室。
然后,我僵在了客厅的门口。那个“客人”,还坐在那里。
坐在我昨晚请他坐的那把木椅子上,维持着和我昨晚离开时,一模一样的姿势。他甚至,
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给他熬的姜汤,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已经凉透了。“……那个,
你好?”我试探性地开口,“天晴了,你……是不是该回家了?需要我帮你联系家人吗?
”他没有任何反应。我的尴尬,渐渐被一种不耐烦和一丝火气所取代。这是我的家,
我凭什么要供着一个一声不吭的陌生人?“喂!我跟你说话呢!”我提高了音量,
走到他面前,“我昨晚好心收留你,不是让你赖在这里不走的!你现在,立刻,给我出去!
”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甚至都有了回音。而他,依然像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
对我的咆哮,充耳不闻。我终于被彻底激怒了。“好,你不走是吧?我拖你走!”我怒吼着,
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准备用蛮力,把他从椅子上给拽起来。也就是在我的手指,
触碰到他身体的那一瞬间,我脸上的所有愤怒,都凝固了,
转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极致的惊骇。他的胳膊,是冰冷的。
但那不是属于人类的、湿衣服下的冰冷。
而是一种……类似石头或者钢铁的、毫无生机的、死物般的冰冷。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
脸都憋红了,可他,却像一座与大地深处连为一体的山脉,纹丝不动。我感觉,
我不是在推一个人。我是在推……这栋房子。我是在推,这座山。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一***瘫坐在地,惊恐欲绝地看着那个沉默的“客人”。我脑子里,只剩下王大妈那句,
被我当成玩笑的警告。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我昨晚,请进我家的。
根本就不是一个“人”。4.我不知道自己瘫坐在地上,和那个“东西”,对视了多久。
一个小时,或者,一个下午。我的大脑,已经完全被恐惧和悔恨给填满了。
我像一个把自己反锁进笼子里的傻瓜,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太阳,渐渐西斜。我饿了。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脚步虚浮地,挪进了厨房。我不敢背对着它,
只能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倒退着走路的姿态,移动我的身体。我的目光,
落在了厨房桌上那只果篮里。那是我刚来时,从镇上买的,
里面装着几个红润饱满、看起来无比新鲜的苹果。一个荒诞的、测试性的念头,突然,
钻进了我的脑子。它……会吃东西吗?我拿起一个苹果。那个苹果,是我精心挑选的,最大,
最红,表皮光滑得像打了一层蜡。我拿着它,像一个即将给神明献上祭品的信徒,一步一步,
重新挪回了客厅。我没有敢靠得太近。我只是,将那个完美的苹果,轻轻地,
放在了离它最近的一张茶几上,离它的手,大概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然后,我死死地,
盯着它。一秒。两秒。十秒。那个“客人”,和那个苹果,都静静地待在那里,
没有任何变化。也许,是我想多了?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刺耳的鸟叫。我的神经,
早已脆弱到了极点,这声鸟叫,吓得我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前后,不过两秒钟。当我把视线,重新转回到那张茶几上时——我听见了一声极其轻微的,
仿佛气泡破裂般的,“噗”的一声。我看到,那个原本还鲜红欲滴的苹果,在我眼前,
像一个被快放了上千倍的、关于腐烂的纪录片,迅速地,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和光泽!
它的表皮,起了褶皱,变黑,长出了一片片令人作呕的、绿色的霉斑!最后,它彻底地,
塌缩成了一滩滋滋地冒着黑水的、黏稠的烂泥!甚至,有两只苍蝇,不知从何而来,
已经兴奋地,落在了那滩烂泥上!从一个完美的苹果,到一滩彻底腐烂的垃圾,整个过程,
不超过五秒钟。我哇的一声,再也忍不住,扶着墙,剧烈地干呕了起来。我终于明白,它,
根本不需要吃东西。因为它自己,就是“腐烂”和“凋零”的化身。它,在“吃”掉的,
是这栋屋子里,所有东西的……“生命力”。5.自从苹果事件之后,
我就陷入了一种近乎自闭的囚禁状态。我不敢离开这栋屋子,因为我害怕,我前脚刚走,
后脚,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也同样不敢靠近那个“客人”,我把自己锁在卧室里,
只有在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像老鼠一样,溜进厨房,飞快地拿一点能果腹的东西。
我和它,就这么诡异地,维持着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恐怖平衡。但,
那只是我以为的“平衡”。它的“腐烂领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
开始扩张了。最开始,是那把“客人”坐着的木椅子。椅子的四条腿,
开始“长”出一些湿滑的、类似苔藓的东西。然后,是以那把椅子为中心,
地板开始变得黏腻、潮湿,墙角处,大片大片黑绿色的霉斑,
像一幅幅不断扩张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地图,疯了一样地向上攀爬。整个屋子,
都开始散发出一股雨季里,老木头泡烂了的、令人作呕的霉味。起初,
我以为这只是山里湿气太重。直到,我的身体,也开始“腐烂”。我变得极度嗜睡,
每天都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的皮肤,
也开始出现大片不明原因的、瘙痒难耐的湿疹。最可怕的,是我开始咳嗽。
那是一种从我肺部最深处,发出来的、带着“呼噜呼噜”水声的、剧烈的咳嗽。今天早上,
我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给呛醒了。我咳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最后,猛地吐出了一口浓痰。
我本能地,低头看了一眼纸巾上那口浓痰。那不是正常的、透明或淡黄色的痰。
而是一团……混杂着灰黑色的、黏稠的、散发着一股浓烈土腥味的……脏东西。
那股味道……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墙角那片,已经爬了半面墙的,黑绿色霉斑。这股味道,
和它们的味道,一模一样。我,和这栋正在腐烂的房子,生了同一种“病”。我僵硬地,
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
那个眼窝深陷、脸色灰败、嘴边还挂着一丝黑色痰迹的、宛如一个痨病鬼的自己。
我终于明白了。它,不是要杀死我。它,是在把我,连同这栋房子一起,当成一盆花。一盆,
用我们俩的“生命力”作为养料,来精心栽培它自己的……“坟”。
而我该如何想方设法在被它“吃”干抹净变成真坟前把它赶走?6.不。我不能就这么坐着,
等着自己和这栋破房子一起,烂成一滩谁也分不清谁的、有机的“肥料”。我还有力气。
我还能动!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愤怒,猛地从我心底炸开,暂时地,
压倒了所有的虚弱和恐惧。我从地上爬起来,双眼血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朝着那个沉默的“客人”,发出了第一声属于“反抗”的咆哮:“——滚出去!”我的声音,
因为过度的激动和虚弱,而显得尖利、嘶哑,像一块玻璃划过另一块玻璃。那个“东西”,
依旧毫无反应。“我叫你滚出去!!”我彻底疯狂了。我不再试图跟它“沟通”。
我像一个橄榄球运动员,用尽我全身的力气,低下身,用我的肩膀,狠狠地,
撞向了那个坐在椅子上的、静止的身影!我要把它,连人带椅子,一起撞翻在地,
然后拖出这个家门!“砰——!”一声沉闷的、结结实实的巨响。我感觉,
自己不像是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我感觉,我像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头,
撞在了一堵水泥浇筑的、三十米厚的高墙上。一股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反作用力,
顺着我的肩膀,传遍我的全身。我能清晰地听到,我自己肩胛骨处,
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剧痛,瞬间淹没了我。而那个“客人”,
那个承受了我这舍命一撞的“东西”,别说是被撞翻了。它,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晃动,
都没有。它就那么安静地,和那把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木椅子一起,稳如泰山。我,
则像一个被随意弹开的、破烂的弹力球,惨叫着,被我自己的力量,狠狠地弹了回来,
摔在了两米开外的地上。我的右臂,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在晃动。7.我的右臂,脱臼了。
伴随着那声脆响,我全身的力气,都被剧痛和绝望,抽得一干二净。我像一摊烂泥,
躺在这栋正在腐烂的房子里,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和墙上霉斑一样的、腐朽的死亡。也许是失血,也许是脱力,
一股无法抗拒的高烧,开始像潮水一样,席卷我的意识。我的身体,时而滚烫如火,
时而又冰冷如坠冰窟。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那个***在椅子上的“客人”,
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变成了一个巨大、沉默的黑洞,正缓缓地,将我的一切,都吸进去。
我的意识,开始逃离。逃离了这个冰冷的、发霉的、通往地狱的房间。……我,
回到了十年前。那年我刚上大学,独自一人,在上海。初冬,重感冒,发烧到四十度,
躺在那个只有六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举目无亲。我烧得神志不清,连续两天,滴水未进。
我以为,我会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异乡的冬天。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的房东,
一个平时看起来极其刻薄、斤斤计较的上海阿姨,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一碗她自己家里熬的,还冒着滚滚热气的、加了青菜和肉末的白粥,
塞到了我的手里。然后,她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我至今,都还记得那碗粥的温度。
记得那股温润的、带着一丝咸香的米汤,划过***裂的喉咙时,那种……被“救赎”的感觉。
那不是一碗粥。那是在一片冰冷的、陌生的、充满了商业法则的钢铁森林里,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