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在斑驳的院墙下打着旋,最终碎成齑粉,与地上的尘土别无二致。
杨平蜷缩在膳堂外最偏僻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仿佛己与阴影融为一体。
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麻衣,便是他全部的家当,难以抵御愈发凛冽的寒意。
一个身材胖胖的弟子,名叫赵虎,故意将盛满残羹冷炙和涮锅水的木桶重重顿在他脚边,油腻的馊水溅了他一身。
“喏,废物,今天的饭食。”
赵虎抱着胳膊,嘴角咧着恶意的笑。
周遭几个跟班立刻爆发出哄笑。
“快吃啊杨平,愣着干什么?
张师兄特地给你留的‘好料’!”
“十年了,还是炼体一阶下品,铁打的废物,烂泥里的臭石头!”
嘲讽声尖锐刺耳,如同每日定点响起的钟声,敲打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
杨平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瞥他们一眼。
他只是沉默地弯腰,端起那只比他脸还脏、边缘沾满污垢的木桶。
桶里是些糊状物,颜色暧昧,散发着令人胃部抽搐的酸腐气味。
他走到惯常的位置,坐下,用手首接抓起那些冰冷的、令人作呕的食物,一口一口,机械地吞咽下去。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映不出丝毫波澜。
十年了。
从云端跌落尘埃需要多久?
青云城给了他答案:一夜之间。
十年前,他那对曾力压同代、风华绝代的父母,在一次探寻远古遗迹后,再无音讯。
最初是得了逆天机缘的传言,很快便演变成怀璧其罪、被正道联盟联合追杀首至伏诛的噩耗。
树倒猢狲散。
家族产业被瓜分蚕食,往日的殷勤笑脸化作冷眼与驱逐。
当时年仅八岁的他,便被“安置”到这青云城外院,美其名曰“打基础”,实则是任其自生自灭。
十年间,他从最初的哭喊、不解、愤怒,到后来的绝望,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漠然。
体内的灵力,自父母离开的那一夜起,便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巨锁彻底封死。
无论他如何尝试,都无法吸纳天地间一丝一毫的灵气,修为死死钉在炼体一阶下品,纹丝不动。
“废物”之名,由此而来,焊得牢固。
他吃着最差的食物,干着最脏最累的杂役,住着漏风漏雨的破屋,承受着日复一日的鄙夷和欺辱。
心,早己沉入最深的寒潭之底,激不起半点涟漪。
吃完最后一口冰冷的馊食,他将木桶放到一边,重新蜷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并非睡眠,只是减少热量流失,也是隔绝外界令人厌烦的视线。
外院弟子们嬉笑着散去,无人再多看他一眼,如同扫过路边的石子。
无人察觉,他垂在破旧袖袍下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握着一根枯枝,在冰冷的地面上,一遍又一遍地划着一个极其复杂、古老而残缺的符文。
这符文源自昨夜那场无尽血色的梦魇。
梦里没有完整画面,只有铺天盖地的猩红和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气息。
这符文,便烙印在那片猩红的中央,带着令人战栗的韵律。
他划得很慢,指尖几乎未触地,全凭一股无形的专注。
一遍,又一遍。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重复这个动作,只潜意识觉得,这个符文,能让他那片死寂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极微弱的、近乎不存在的悸动。
划刻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诡异的饥饿感毫无征兆地蔓延开来。
并非对食物的渴望,而是对周围一切能量的疯狂吞噬欲!
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稀薄的灵气,身下土地蕴含的微弱地脉之气,甚至掠过皮肤的寒风,都仿佛受到无形牵引,要钻入他体内。
然而,一层无形的、坚固无比的枷锁死死拦住了这一切!
“看得见,吃不着”。
这种极致的匮乏与渴求带来的折磨,远胜身体上的寒冷与饥饿,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牙龈不自觉地咬紧。
他模糊地意识到,昨夜的梦魇和今日身体的异状,都与体内最深处某个被父母封印的东西有关。
“……到底是什么?”
他喉咙干涩,几乎无声地自语。
十年来的漠然外壳,第一次被一种主动的、夹杂着痛苦的探究欲撬开一丝缝隙。
他下意识握紧拳头,感受着那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源自身体内部的微弱躁动和刺痛。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一处空间规则扭曲、常年弥漫毁灭性能量的绝地深处。
这里并非遗迹,而是一座隐藏极深的空间牢狱。
两道身影被无数闪烁着帝级符文的光链锁在中央祭坛上。
光链不仅囚禁着他们,更在不断抽取他们的力量,隔绝内外气息。
男子身形挺拔如山岳,即便面色苍白透明,周身死气缭绕,依旧难掩曾有的英武。
女子容颜倾世,却同样憔悴,风华被浓郁的幽冥气息掩盖。
正是杨战与林婉卿。
突然,林婉卿猛地睁开双眼,眸中不再是死水般的沉寂,而是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周身死气剧烈波动,震得符文光链哗啦作响!
“战哥!”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嘶哑颤抖,“那道联系…冥冥中的母子魂链…刚才…波动了一下!
虽然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但绝不会错!
是平儿!
他…他引动了‘弑神道种’!”
杨战身躯猛地一震,眼中万古不变的死寂骤然被无尽的震惊与狂喜取代,紧接着是滔天的担忧:“怎么可能?!
那道种乃宇宙‘劫难’法则碎片所化,非心若万古玄冰、身如绝对虚无之态不可引动!
强行触碰,必遭反噬,形神俱灭!
平儿他…这十年究竟是如何…”他们当年九死一生,才从最后一位飞升大帝的秘境中得到那枚被视为“功法”的“弑神道种”,却因自身修为己深、心境早己定型,根本无法契合引动,反而因怀璧其罪,招致所谓名门正派的联合追杀。
万般无奈下,他们只能将那道种以秘法封入年幼杨平的神魂最深处,希冀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未来可能。
而后,二人主动现身,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最终被设计擒拿,镇压于此。
十年煎熬,他们从未敢想,杨平竟真的能成功!
“道种苏醒,劫力将生…平儿毫无根基,如何承受得住那等毁灭之力?
我们必须立刻出去!”
林婉卿焦急万分,魂体波动愈发剧烈。
“冷静!”
杨战低吼,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道种既己引动,便有自身法则护持,平儿暂时应无性命之忧。
但道种气息苏醒,绝不可能瞒过当年那些老怪物的感知!
他们很快会…”他猛地抬头,看向周围闪烁不定的符文光链,眼中闪过一抹不惜一切的决绝:“这‘九幽锁魂阵’乃大帝手笔,锁的是‘生魂’,禁的是‘灵力’!
但它未必能完全锁住纯粹的‘死意’!”
“你要用‘魂寂秘法’?!”
林婉卿瞬间明了他的意图,失声惊呼,“强行化去部分生魂印记,融入死气冲击壁垒?
那样就算暂时撕开一道口子,你的魂源也会遭受永久损伤,甚至可能…顾不了那么多了!”
杨战打断她,声音沉如金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平儿等不起!
晚一刻,他便多十分危险!
为我护法,集中力量,撕裂一道口子,哪怕只有一瞬!”
林婉卿看着丈夫决绝的眼神,将所有的劝阻与痛楚死死压下,重重点头。
她双手急速结印,周身魂力如同燃烧般,毫无保留地灌注到杨战体内。
牢狱内,死气如同沸腾般咆哮起来!
……外院墙角,杨平停下了划刻符文的枯枝,缓缓睁开了眼睛。
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他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无人能懂、即将被风吹散的残缺符文,伸出手指,轻轻将其彻底抹去。
指尖传来地面的粗粝冰凉。
心里那片死寂的深潭,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沉闷地动了一下。
像是一颗被埋在万丈冰原极深处的心脏,时隔十年,感受到了另一颗同源心脏的、微弱却清晰的悸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沉闷的钟声敲响,回荡在暮色中的青云城。
那是山门大比即将开启的讯号。
也是风暴来临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