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的水,永远是冷的。
灰蒙蒙的雾气压在河面上,看不到尽头,也看不清来路。河水无声流淌,载着那些影影绰绰、同样沉默的东西,流向更深的迷雾。
一条旧船,破开灰水,慢得几乎停滞。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光晕勉强照亮船头一小片水域,映出撑船人的半截身子。
他叫江森伏羲。他自己知道,或许也不知道。名字在这里没什么意义。
他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篙,动作机械而精准。插入水中,微微发力,船便向前滑行一小段,竹篙提出水面,带起几滴冰冷河水,再重复。一万年了,或许更久,他一直重复这个动作。
他的脸像是河岸被水冲刷了万年的石头,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荡荡的,映着眼前的灰雾,更深的地方是一片死寂的疲惫。河上有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枯槁的头发,他也懒得去拂。
偶尔有水波晃动剧烈些,水下会翻涌起一些东西。不是鱼,是些苍白的肢体碎片,或是扭曲模糊的面孔,偶尔还能看到破损的甲胄、断裂的兵器,沉浮一下,又隐没在冰冷的灰暗里。江森眼皮都不抬一下,竹篙点下,避开那些东西,继续前行。
这就是他的工作。引渡。将那些沉在河里的,或是刚刚从岸边迷雾中走出来的,接到船上,送到前方那座隐约可见的石桥前。到了那里,自然会有力量接引它们上岸,走上桥,然后消失。
船靠岸。雾里走出一个模糊人影,踉跄着上船,蜷缩在船舱里,一动不动。江森竹篙一点,船离岸,继续那永恒的航行。
一个,又一个。时间在这里失去意义,只有重复。
江森的思绪早已麻木,甚至不再去想自己为何在此,从何时开始。偶尔,极偶尔,在绝对寂静时,他心底会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一根早已锈死的琴弦被莫名拨动了一下,震下一点尘埃,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但那波动太快,抓不住,随后便被更深沉的死寂淹没。
直到这一次。
船又一次靠岸。灰雾翻滚,一个新的身影缓缓浮现,比之前那些凝实些许,一步步挪上船。它像其他一样,走向船舱角落,准备蜷缩起来。
江森习惯性地转身,竹篙抵岸,准备发力。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个新来的灵魂。
动作瞬间僵住。
竹篙尖端磕在岸边一块硬石上,发出“叩”一声轻响,在这死寂河面上异常清晰。
那是个女子的轮廓。
看不清具体衣着,只是一道朦胧的影子。但她的脸,却异常清晰。
江森的心脏,或者说,他体内那个模拟心脏跳动的核心,猛地一缩。不是跳动,是一种骤然被无形之手死死攥住的剧痛,痛得他几乎弯下腰。
万古不变的死寂心境,轰然裂开一道缝隙。
无数破碎的光影碎片在他眼前炸开,速度快得抓不住任何形状,只有强烈到极点的情绪冲刷着他锈死的神经——温暖的泥土气息,冰冷坚硬的鳞片触感,震耳欲聋的崩塌巨响,还有一张模糊的、带着悲戚和决然笑容的脸,与眼前这张苍白的面容隐隐重叠!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碎片消失,只剩下余痛一阵阵敲打他的灵魂。
他死死盯着那张脸。
她很安静,眼神和其他灵魂一样空茫,带着死后的漠然。但在这片空茫深处,似乎又有一丝极微弱的、不同于其他的东西,一种深藏的困惑,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依恋,正对着他。
江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万年来的规则和本能告诉他,应该立刻撑船离开,驶向孟婆桥。
但他的身体没有动。
竹篙依旧抵着石头,船停滞在岸边。
他看着她。那股莫名的剧痛和汹涌而来的熟悉感,让他万年来第一次,无法执行那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
迷雾无声涌动。
良久,江森猛地抽回竹篙。竹篙带起的水花溅落在船板上,留下深色水渍。
他没有驶向河心,而是调转船头,撑着船,沿着河岸,向着上游一个从未去过的方向驶去。
船速快了不少,破开水面,发出哗哗轻响。
那个女子灵魂依旧安静地坐在角落,偶尔,那空洞的目光会掠过江森的背影,停留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