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终年云缭雾绕,仙乐飘飘,时光的流逝都显得缓慢而雍容。
而人间,尤其是这处毗邻运河的繁华小镇“望仙镇”,则是鲜活的、喧嚣的,充满了烟火气息与勃勃生机。
我隐去仙气,在镇尾相对僻静的地方,用幻术结合自己笨拙的手工,勉强搭起了一座小小的茶馆,取名“忘忧”。
这像是一种自我安慰,实则我自己忧思重重。
同我一起下凡的,还有一只在仙界点化的小精怪,名唤“团团”。
选择这里,是因为它距离那片让我心绪不宁的魔族废墟足够远,我天真地以为,距离能减轻那份莫名的牵引。
然而,我很快发现,距离毫无用处。
一种无形的、如同月光般无所不在的窥探感,始终如影随形。
那是师父清徽仙君的神识。
他表面允我下山,实则从未真正放开过那根牵在我身上的线。
这种感觉,像一张细密的蛛网,无声地缠绕着我,初时是安全感,久了便成了令人呼吸困难的束缚。
我讨厌这种被时刻监视的感觉,仿佛我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个念头,都暴露在他眼中。
这让我更加小心翼翼地收敛自身气息,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生怕任何一丝微小的波动,都会引来他更深的关注和……可能的降临。
这种被监视的窒息感,反而像催化剂,加剧了我对那片废墟的好奇。
为何师父如此忌讳那里?
那里究竟藏着什么与我相关的秘密?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我心底疯狂滋长。
我曾不止一次,小心翼翼地向他提起,想借用法器“溯影镜”一观。
那面镜子,据说能窥见过去幻影。
我总隐隐觉得,我的过去并非他告诉我的那般空白。
可每次提及,师父总是温和却坚定地拒绝,用“过去不可追,未来方可期”之类的大道理搪塞我。
有一次,我追问得急切了些,他竟罕见地沉下脸,周身气压低得吓人,虽未对我发作,却拂袖而去,整整三日未与我说一句话。
那之后,我便再不敢提了。
我更曾亲眼见过,一位姿容出众的仙子,因爱慕师父,试图偷盗他珍藏的另一件与“溯影镜”传说配套使用的、名为“定光梭”的法器,据传两者合一,能真正照见过去真相。
师父发现后,那张总是温润如玉的脸,瞬间冷若冰霜,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残酷的厉色。
最终,那仙子被废去修为,打入轮回。
他对待流落在外的法器,严厉得近乎苛刻。
越是禁止,越是好奇。
越是得不到,越是渴望。
对废墟的执念,对真相的渴望,与被监视的压抑感交织在一起,最终促使我做出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决定——偷走“溯影镜”。
我知道这风险有多大。
这不仅是偷盗,更是对他权威的挑衅,是对他划下禁区的公然逾越。
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可那种想要探寻自身根源的冲动,压倒了对惩罚的恐惧。
下山前,我趁他凝神处理公务的间隙,悄悄取走了那面冰冷的青铜小镜。
镜子入手的那一刻,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我听到自己在他书房外强装镇定地告别,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怀中的溯影镜沉甸甸的,像一块寒冰,也像一块烙铁,时刻灼烧着我的良知和勇气。
我盗走的不仅仅是一件法器,更是师父的信任,也背负上了一条可能万劫不复的罪责。
这种负罪感与对真相的渴望日夜撕扯着我。
我易了容,躲在凡间,像一只惊弓之鸟。
任何一丝属于仙界的气息,任何一个白衣修士的身影,都能让我瞬间绷紧神经,下意识地缩到柜台后,易容法术时刻准备着。
“主人,你太紧张了。”
团团给我端来一杯清茶,“仙君大人那么宠你,就算找到你,顶多训斥几句,带你回去罢了。”
我苦笑着摇头。
团团不懂。
我害怕的不是普通的责罚。
我见识过他对觊觎法器之人的狠厉,我怕他眼中也会对我流露出那种冰冷和失望。
我更怕……他会因此彻底将我锁在身边,再无半点自由。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过去。
这日午后,运河边围了不少人,吵吵嚷嚷。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欲跳河自尽。
我本不欲多事,但一种莫名的心悸促使我走了过去。
看着他绝望的眼神和单薄的身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和宿命般的预警让我脱口劝阻。
可他置若罔闻,最终跌入了汹涌的河水。
我来不及多想!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消逝!
那种熟悉的、仿佛源于宿命的牵引感,让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上前,纵身跳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河水刺骨,水流湍急。
为了隐藏气息,我早己将大部分仙力内敛,此刻与普通凡人女子无异。
挣扎中,我抓住那书生的衣襟,想往岸边游,却力不从心。
绝望之际,我几乎要本能地运转仙力。
不行!
不能施法!
师父会找到我的!
这个念头像一道枷锁。
可是,看着手中渐渐下沉的书生,看着他苍白年轻的脸,那种莫名的愧疚感和宿命感再次攫住了我。
仿佛如果我不救他,我会后悔终生。
“对不住了,师父……”我在心里默念,最终还是冲破了禁忌。
一股微弱的仙力自我体内涌出,托着我和那书生,艰难地回到了岸边。
我浑身湿透,冷得首哆嗦,更让我心惊肉跳的是那无法掩饰的仙力波动!
我赶紧对周围喊道:“快!
帮他控出水,做人工呼吸!”
然而,无人上前。
最终,只有我,跪在他身边,徒劳地按压他的胸膛,对着他冰冷的嘴唇渡气。
一遍,又一遍。
可是,没有用。
他的身体渐渐冰冷,魂魄己然离体。
他死了。
我瘫坐在地,巨大的、空茫的悲伤笼罩了我。
仿佛我弄丢的,不仅仅是一条人命。
当夜,我开始发烧。
迷迷糊糊中,总觉得身边有一股阴冷的气息缠绕不去。
几天后,我确信,那个书生的魂魄,真的缠上我了。
他并不凶恶,只是那样固执地、沉默地跟着。
每当我试图用法术驱散他,他便会暂时退开,但不久后又会出现。
这种被阴魂纠缠的感觉,让我本就紧绷的神经几乎崩溃。
我害怕被其他修仙者发现,更害怕……被那无所不在的师父感知到。
而更让我不安的是,我对这个魂魄,竟然生不出多少厌恶,反而有种难以解释的愧疚和……心疼。
“主人,这样下去不行啊!”
团团焦急地说,“这魂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魔气,虽然很淡,但长期纠缠,对你的仙体有害无益!
而且万一被仙界巡查使,或者……被仙君大人发现……”魔气?
我心头一震。
难怪我觉得他熟悉又不安。
那片废墟的幻影再次浮现。
我必须送他去轮回。
不能再让他这样游荡,也为了摆脱这随时可能暴露我行踪的隐患。
可是,普通超度法术对他似乎效果甚微。
我想到了怀中的溯影镜。
既然它与“定光梭”配合能照见过去,或许也能洞穿魂魄执念,找到送他往生的方法?
而且,我心底那个想要探寻废墟真相的欲望,也借着这个理由疯狂地蠢蠢欲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
我知道动用溯影镜风险极大,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我取出镜子,尝试催动,它却毫无反应。
果然,没有“定光梭”或者特殊的法门,我根本无法使用它。
沮丧和焦虑几乎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而强大的气息,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与怒意,正以惊人的速度撕裂空间,朝着望仙镇精准地压迫而来!
是师父!
他找来了!
是因为我动用仙力救人,还是因为这纠缠的魂魄引来了注意?
亦或是……他早己察觉我偷了镜子?!
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来不及细想!
“团团,快走!”
我仓促地收拾,将冰冷的溯影镜紧紧揣回怀里,看了一眼身后那道茫然的书生魂魄,咬了咬牙,施法隐匿了自身气息,趁着夜色,逃离了刚刚经营不久的“忘忧”茶馆。
我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逃,向着更偏远、更荒凉的地方逃去。
怀中的溯影镜冰冷沉重,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而身后,那道无形的、属于师父的、带着怒意的追踪目光,以及那个甩不掉的、带着微弱魔气的书生魂魄,如同两道枷锁,将我牢牢困住。
我盗镜是为了寻找过去的答案,却惹上了现在的麻烦,触怒了最不该触怒的人。
这条路,我该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