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蒸腾,扭曲了视野,连厚重的黄土都仿佛被烤得卷曲起来。
路旁几顶由破旧茅草搭建的茶棚,在炽烈阳光下摇摇欲坠,仿佛一阵燥风便能将其吹散。
陈琅的意识,就在这能将人炙烤殆尽的酷热中,被强行从无尽冰冷的混沌里拽出。
他猛地睁开双眼,强烈的眩晕感如宿醉后被扔进滚筒洗衣机,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他下意识抬手摸向额头,掌心传来黏腻温热与尖锐刺痛。
那里有一道伤口,血液半凝固,混着尘土,真实得让人心悸。
紧接着,感官被全面冲击。
入目皆是贫瘠的土黄色,褪色打补丁的麻布衣衫、行人菜色的蜡黄脸庞、干裂土地的颜色,以及记忆中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 的汴梁城,此刻城墙也透着饱经风霜的陈旧灰色,繁华不再。
嘈杂陌生的声响传来,不远处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刨土,发出单调 “咯咯” 声;几名脚夫挑着担子,用粗粝难懂的方言相互吆喝,声音沙哑;更远处,孩童哭闹与牲口嘶鸣交织,如沉闷压抑的网。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气味,汗液发酵的酸臭、扬尘的腥土味、劣质茶水的馊味,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牲畜粪便臭气。
每一次呼吸,都似有无数细小沙砾裹挟浊气,刮擦着喉咙与肺叶。
他猛地坐起身,全身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 “咯吱” 声。
这不是梦,梦境没有如此残酷真实的质感。
记忆如砸碎的硬盘,碎片疯狂旋转、碰撞、重组。
一些碎片熟悉,一些却陌生得令人恐惧。
他记得自己是二十一世纪金融学在读研究生,导师是宋代经济史权威,自己对那个时代痴迷,能清晰回忆起在图书馆通宵研读《宋会要辑稿》《续资治通鉴长编》的夜晚,与导师争论 “交子会子” 问题的下午,甚至记得论文标题《从飞钱到交子:宋代货币信用体系的演进与国家权力的博弈》。
他坚信历史由经济规律推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金融是解读 “利” 的密码。
为寻找根 “真实” 的经济体验,他在大学城外夜市摆摊,卖烤冷面、手机壳、发光头饰,享受讨价还价,体验收摊紧张,计算每日流水利润。
出事那天,他正和大妈为五毛钱头绳 “唇枪舌战”,突然刺耳轮胎摩擦声、人群尖叫,失控货车车头在瞳孔中迅速放大…… 最后是剧痛与巨响,世界清零。
那一刻,他还在想着 “体验式研究” 成本太高。
“轰!”
另一段记忆野蛮闯入,带着不属于他的疼痛与屈辱。
同样叫 “陈琅” 的少年,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是个流民。
家乡战火化为焦土,一路乞讨至汴梁城外,饥饿如影随形。
今日早上,茶棚运来一笼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对几天未进食的他而言,是致命诱惑。
为抢一个包子,他被几个壮汉推倒拳打脚踢,最后一根粗木棍狠狠砸在后脑勺。
倒下瞬间,他看到抢走包子的男人满嘴流油的得意笑容。
大周显德元年,公元 954 年。
这个年份如烧红烙铁,在灵魂深处烙下不可磨灭印记。
陈琅,金融史研究生,体验小商贩生活被车撞死;陈琅,五代十国流民,为抢包子被打死。
两个截然不同人生,两段天差地远记忆,在此刻,在这尘土飞扬的茶棚前,诡异地融合。
“我…… 魂穿了。”
他低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巨大荒谬感与恐惧感如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心脏。
他不是在做田野调查,自己成了 “田野”,成了历史洪流中随时可能被碾碎的尘埃。
五代十国,中国历史上最混乱黑暗的时代之一,兵戈不断,政权更迭如走马灯,人命贱如草芥。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不再是遥远诗句,而是他即将面对的现实。
他强迫自己冷静,恐惧无用。
作为受过高等教育、专研历史的现代人,他的头脑,超越时代近千年的知识见识,是最大优势。
他开始审视所处的 “起点”—— 茶棚。
棚子由几根歪扭木头支撑,顶上茅草稀疏,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光点。
几张木桌油腻不堪,纹路嵌满黑色污垢。
角落几个竹篾蒸笼,残留干涸油渍,几只绿头苍蝇贪婪盘旋。
“咳…… 客官,要…… 要来碗茶水么?”
一个苍老疲惫的声音响起。
陈琅转头,看到身材佝偻的老汉。
老汉脸如刻满沟壑的核桃,皮肤黝黑粗糙,双眼浑浊麻木,对世间似己失去兴趣。
身上短褂油渍补丁层层叠叠,记录着一生辛劳。
陈琅定了定神,努力让表情自然,清了清干涩喉咙,试探问道:“老丈,可还有吃食?”
他需确认,原主记忆中包子争斗是否发生在此。
老汉浑浊眼睛动了动,叹了口气,下巴指了指桌上几块硬如石块的干炊饼:“就剩这几块了。
早上的肉包子…… 唉,一转眼就没了。”
他摇头,眼底闪过后怕与厌恶,早上的抢夺显然让他心有余悸。
“肉包子……” 陈琅心 “咯噔” 一下,果然如此。
他故作懊恼咂嘴,压低声音,带着 “小聪明” 与 “贪小便宜” 的语气,小心翼翼凑过去:“老丈,那…… 那抢剩下的,可还有点渣子?
或者…… 卖相不好的?”
他必须表现得像底层小人物,才不引起怀疑。
一边问,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老汉反应。
老汉愣住,浑浊眼中透出诧异不解,上下打量刚还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对 “残羹剩饭” 感兴趣。
“有倒是有……” 老汉迟疑一下,指向墙角破旧木桶,“都发霉了,没人要,正准备拿去喂猪的。”
“发霉了?”
陈琅心中一动,非但没失望,反而眼前一亮,“不打紧!
我瞧瞧!”
他快步走到木桶边,一股混合酸腐与微弱肉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桶底果然躺着五六个不成形包子,有的被捏扁,有的被踩,表皮泛着淡淡青绿色霉斑。
在他人看来,这是不能食用的垃圾。
但在陈琅眼中,这是穿越后的第一份 “原始资本”,验证现代商业知识的绝佳道具。
他脑海中闪过 “饥饿营销” 一词。
在信息爆炸的现代,这是玩烂的商业手段,通过***、限时、制造稀缺感***购买欲。
但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古代,这种 “稀缺” 真实存在,饥饿是所有人最深的恐惧。
他需要一个支点,从 “待宰羔羊” 变成 “棋手” 的支点。
眼前发霉包子,就是撬动命运的第一个支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小心捧出包子,粗略分成五份,每份带点肉馅,虽品相极差。
然后,他猛地转身,挺首腰板,对着茶棚里几个有气无力啃干饼的赶路人,用刻意制造的、发现惊天宝藏的激动语气,高声叫卖:“各位客官!
各位走过路过的兄弟!
天大的好消息啊!”
声音洪亮富有穿透力,与之前虚弱判若两人,立刻吸引所有人注意。
茶棚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为之一振。
“本店最后五份!
听仔细了,是最后五份压箱底的肉包子!
虽然品相差了点,但绝对是实打实的肉馅!
能尝到肉味儿!”
他刻意加重 “最后五份” 和 “肉味儿”,像两把小锤子,精准敲打在众人敏感神经上。
他看到赶路人原本麻木眼神亮起微光,那是对食物的原始渴望。
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皱起眉头,怀疑问道:“发霉的玩意儿吧?
谁吃?”
这是预料之中的质疑。
陈琅立刻换上痛心疾首表情,大声道:“这位大哥说笑了!
这年头,有点油水下肚就不错了!
难道非要饿着肚子走到下一个镇子?
我这可是看大家赶路辛苦,才拿出来的!
三文钱一份!
就五份!
先到先得,卖完就没了!”
“三文钱” 定价精心计算过。
对赶路人来说,不是小数目,但也能承受。
这价格既能筛选看热闹的,又能让饥饿的人觉得 “值得一搏”。
“先到先得”,彻底点燃他们心中紧迫感。
人群出现短暂骚动与窃窃私语。
终于,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最先动了。
她面容枯槁,眼神坚决。
然而,正当她哆哆嗦嗦掏出三枚铜钱时,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突然窜出,一把抢过铜钱,狞笑道:“就这几个破包子,也配三文钱?
老子拿走了!”
陈琅心中一沉,却瞬间灵机一动,大声喊道:“各位客官,这包子可是我家祖传秘方腌制,本想自己留着,瞧大家赶路辛苦才拿出来,这汉子不懂规矩,想白拿!
这样,谁能帮我教训他,这剩下西份包子,我免费送一份!”
此话一出,人群中几个早就看不惯汉子行径的人,立刻冲上去将他制住。
陈琅得意一笑,将一份包子递给帮忙的人,剩下的三份很快又被抢购一空。
陈琅手里多了十五枚沉甸甸的铜钱。
他握着铜钱,掌心传来冰凉坚实触感。
心中涌起的,不是简单欣喜,而是复杂、带自嘲的成就感。
他,研究宏观金融体系的研究生,竟靠卖发霉包子,赚到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桶金。
何其荒诞,又何其真实。
然而,这点得意很快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碾碎。
“轰隆隆 —— 轰隆隆 ——”大地震动,茶棚木柱簌簌掉土。
远处官道烟尘冲天,沉重密集的马蹄声如滚雷,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席卷而来“是…… 是北汉的兵!
天杀的丘八又来了!”
茶棚老汉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声音颤抖不成样子,浑浊眼中充满深入骨髓的恐惧。
茶棚内外顿时乱作一团。
刚刚还为吃的争抢的客人们,此刻只剩惊恐,纷纷抱头鼠窜找地方躲藏。
陈琅心脏猛地一沉。
北汉!
他当然知道,五代十国与后周对峙的北方强权。
他顺着老汉目光望去,一支黑色洪流出现在官道尽头。
那是骑兵队伍,身披厚重黑色铁甲,头戴铁盔,只露两只冷酷眼睛。
手中长矛如林立枯木,刀锋在午后阳光下反射森冷寒光。
一股浓烈的、混杂汗水、马粪和血腥的气息,隔着老远扑面而来,让人窒息。
而在骑兵队伍身后,更让陈琅瞳孔骤缩的,是几辆由士兵推着的、造型奇特的巨大木车。
车上架着黑色铁罐,罐口连接粗大铜管。
随着机械运转 “嘎吱” 声,一股股褐色、粘稠的液体从铜管喷射而出,随即被点燃,化作一条条狂暴火龙,咆哮着扑向道路两旁荒草和农田“呼 ——”火焰翻腾,高达数丈,所过之处一切瞬间被吞噬。
干枯草木化为焦炭,空气中弥漫炽热刺鼻焦糊味。
火焰甚至能将土块烧得 “噼啪” 作响。
“猛油火柜!”
陈琅脑海如被雷电劈中,瞬间闪过这个只在史料中见过的名词。
他曾在《武经总要》图谱上见过这种武器简图。
这是五代时期利用 “猛火油”(即石油)制造的原始喷火器,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 “黑科技”,是攻城拔寨、摧毁一切的战争机器。
书本上几行字、几张模糊图,此刻化作眼前焚天灭地的恐怖景象。
他亲眼看到一条火龙扫过不远处稀疏树林,树木如被点燃的火炬,瞬间化作黑色骨架。
他甚至能听到火焰吞噬一切时令人牙酸的咆哮声。
他刚刚还为用 “饥饿营销” 赚了十五文钱而振奋,可在这横扫一切的 “猛油火柜” 面前,那点小聪明、小伎俩,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微不足道。
这就是权力。
最***、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权力。
当资本还在用发霉包子进行原始博弈时,权力己亮出焚毁一切的獠牙。
他猛然领悟,在这个铁与火的时代,商业手腕或许能让他活下去,但绝不可能让他站起来。
知识、资本、武力、权力…… 到底哪一个才是立足的根本?
北汉军队没有在茶棚停留,只是路过执行军事任务。
但这支军队留下的震撼,如同一把刻刀,在陈琅心中刻下深深烙印。
他看着军队带着滚滚浓烟和火焰远去,首到马蹄声消失在官道尽头。
空气中,焦糊气味久久不散。
他低头,再次摊开手掌,看着十五枚沾着尘土和汗水的铜钱。
“乱世…… 真他娘的是个乱世。”
他低声自语。
但他眼神中,恐惧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决绝。
他不能再把自己当成过客、旁观者。
他要活下去,而且要像个人一样,有尊严地活下去。
从这十五文钱开始,从这片被战火烧焦的土地开始。
他要在这乱世棋盘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摆上属于自己的棋子。
哪怕,那意味着要与这吞噬一切的火焰共舞。
就在此时,他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神秘的声音:“想在这乱世崛起,从你迈出的第一步起,就己被注视……” 陈琅心中一凛,这神秘声音从何而来?
注视他的又是谁?
他握紧铜钱,心中既有对未知的恐惧,更涌起无尽的好奇与斗志。
属于他的故事,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