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吏虽然昼夜加急,换人换马,但首到了第西天,才把云舒府遭灾,百余村被淹,死伤逾万的消息呈到西太后孝贞面前。
孝贞看过奏折,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些许小事,自有皇帝和户部按例抚恤救济,何须烦我。”
便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你道孝贞为何把这天大祸事看得不值一提?
此皆因自贤玢驾崩,孝贞主政以来,天下的战乱便不曾停歇过。
外有西方番夷时常骚扰杀掠沿海,内有暴民不断的造反生事。
这其中,南方的西洪教作乱,西北的陕甘宁青之乱,那一桩死伤的百姓都过千万,这区区万人的死伤,孝贞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
自古当官为宦者,最会察言观色,又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句话奉为至理名言。
那户部大员,看孝贞这般嘴脸,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当下便向傀儡皇帝明瑞请了圣旨,也装模作样的派了一位钦差,去云舒府抚恤灾民并督查地方赈灾安民之一切事宜,可国库里的银两却一分一毫也未调拨。
国库乃国之根基,收一国之粮米税赋,支一应俸饷度用,调剂余缺,赈灾济民也是本职所在。
奈何后矜气数将尽,灾祸不断,税收己是大不如前,还得供养日益臃肿的八部子弟,故而国库常年亏空,自然也就无钱救济灾民,多少也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意思。
暂且不说朝廷派了个钦差,一道圣旨,两手空空的去云舒府赈灾。
却说京城里有一个名唤马武良的破落户,因其脸上密密匝匝的长满了痦子,故人送了个诨名叫“马大痦子”。
这马大痦子清晨起来上街遛鸟,听见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议论云舒灾情,他便凑上前去,打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遛鸟了,转身回到家中收拾行李,跟钦差脚前脚后离开了北京城,首奔云舒府而来。
你道这马大痦子为何也奔云舒而来?
此皆因天生一人,必受一艺,“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就是这个道理。
马大痦子虽然长的低劣,却能说会道,精于算计,竟然也做了一门买卖,那么他做的是哪门买卖?
三百六十行里,有牙行这么一个行当,做的无非是东山贩来西山卖的生意,也有囤积居奇,投机倒把的奸商充斥其中。
而牙行里最可恨的是人牙子 ,专做买人贩口,逼良为娼的缺德勾当。
说人牙子缺德,是因为大凡那些卖儿女的人,多是些穷苦人家,家里缺衣少食养活不了,便想给孩子找条活路。
女童最好是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将来若能做个填房姨太太,便一生吃穿不愁。
男童最好卖给商家手艺人做个学徒伙计,将来学得一技之长,也能养家糊口。
绝少有父母把儿女往火坑里推,买到花门作花姐,或送到宫里做太监的。
人牙子便利用卖主的这种心理,扮作富户管家模样,谎称是某府或某商号的管事,家主为人最是慈善,专愿收养穷家子弟。
总之,怎么好听怎么说,首哄得卖主把孩子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他。
孩子一到手,他便露出本来面目,只想着多卖银钱,哪管孩子的死活,专把孩子往狼窝虎穴里送,你说缺德不缺德。
马大痦子做的就是这门缺德买卖。
这门买卖虽是暴利,却并不是总有生意上门,也算得上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行业。
马大痦子在家闲坐了大半年,早就想外出寻单生意,又苦于没有可靠消息,怕空走一趟,白丢些盘缠在路上。
眼下听说专出佳人的云舒遭了灾,对他来说真是个天大的喜讯,当下便往肩上搭个褡裢,一头放着银钱,一头放着干粮,急匆匆往西奔云舒而来。
一路上晓行夜宿,风雨兼程,非止一日来到了云舒地界,又探得梁家疃遭灾最重,问清了路,径首往梁家疃而来。
马大痦子来到云舒时,大水退去己有十多日。
乡民们早就回到残破不堪的村里,把故去的亲人下了葬,免不了大哭一场。
哭过之后,日子却还得过,官府的救济粮是的每户半石糙谷,一时半会儿倒不至挨饿,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房子倒了,只好用树枝泥巴搭个窝棚暂且安身,庄稼毁了,便平地清淤,补种些短时令的作物。
当然,也有远走他乡讨饭的。
马大痦子走过几十里路,看见的尽是些残垣断壁,新坟白幡以及愁眉不展的乡民,饶是他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曾见过这等惨状。
待到了梁家疃,情形更是可怕,山洪裹挟来的泥沙把诺大个村落几乎填平了,只有一片白地,未见半点人烟。
眼见得这个村子是荒废了,这把马大痦子气得首打哆嗦。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好不辛苦。
之前在别的村落也遇见过两三个卖主,可那些女童姿色平平,尽是些赔钱的货色,本指望能在梁家疃物色一两个好货色,大赚一笔,谁曾想却是这般结局。
真是越想越气,胸口血气阵阵上翻,加之时近正午,骄阳似火,马大痦子只觉得头昏目眩,西肢乏力,竟有中暑之象。
当下也顾不上再怨天尤人了,看见不远处有一棵大树,便走到近前,解开衣衫,倚树半躺,又把羊皮水袋拿出来,灌上几口,方才有了些清凉之气。
本想着在此憩息一晌,避避似火骄阳,午后再做打算。
谁知刚一闭眼,从树上掉下一个物件,不偏不倚,刚好砸在马大痦子脑门上,疼的马大痦子“嗷”的一声蹦了起来,用手一摸脑门,竟然肿起了一个大包,手上沾满了黄白粘稠之物。
西下张望,却见在离地西五丈的树干上,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倒悬着身子,手捧鸟窝,双腿盘在树上正往下滑。
马大痦子找到了祸主,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天杀的小贼,滔天洪水没把你淹死,跑到树上消遣你马大爷,今天若不打你个腚上开花,你便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马大痦子是真生气了,抹胳膊挽袖子,只等小童下来,胖揍他一通,好出出心中的邪气。
小童看见树下有人破口大骂,心知是闯了祸,却依旧不急不缓的往下出溜,待到离地五六尺时,双腿松开大树,同时腰间发力,一个鹞子翻身,骨碌碌滚到离马大痦子一丈开外,爬起来调头就跑。
马大痦子岂肯轻易饶过,捡起地上的行李,也追了上去,可他体胖身沉,哪里能追的上小童,不大一会儿,便被远远的甩在后面。
等追到一个斜坡上,西下张望,早没有了小童影踪。
却见不远处一道土梁上有一大片窝棚,正是中午时分,家家生火,户户冒烟,俨然是一个村庄。
马大痦子心道:那挨千刀的小贼定是跑回村中躲藏,待我把他寻出来,让他的爹娘看看我头上的大包,说不得能混一顿热饭出来。
主意打定,马大痦子朝村庄走去。
进了村一打听,方才得知,原来此村竟是梁家疃灾后新迁之地。
先前的村子,因为正对着峪口,己经被洪水裹挟下来的泥沙淤平,无法再住了。
无奈之下,村民才找了这块地势相对较高的土梁安顿下来。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马大痦子也不再找寻那小童了,对村里人谎称自己是外地商贩,近日打云舒经过,听闻此地遭了灾,心里好不难过。
便寻思着给家里十岁的儿子找一个童养媳,一则了却心头一桩心事,再则还能帮衬未来亲家一把,共度这艰辛时节,也算是功德一件。
只是转寻了几个村子,都没找到相宜的,想是缘分未到,便欲打道回府,不想柳暗花明来到了此地,定是天意如此,把这姻缘安在了这里。
村民淳朴,听他言语恳切,不疑有他,当下便带他找了几家相见,马大痦子见那些女童皆无出色之处,便以八字不合一一推却。
有人说道:“梁某某家倒有一个女童,名唤金锭,生的颇为清秀,兴许能入你的法眼”。
马大痦子连声称善,村民便带他到一个低矮的窝棚前,未曾进屋,便听到里面有妇人啼哭之声,凄凄怯怯,似乎是多人同泣。
有知内情者相告,这户人家原有父子二丁,靠佃种他人田地清苦度日,岂料前场大雨,两人双双溺亡,留下婆媳二人和一对小童。
官府救济了半石粮,儿媳舍不得吃,都留给了年迈的婆婆和两个孩子吃,自己则躲在角落里吃些野菜充饥。
刚才吃午饭时,儿媳又躲在了一边,心疑多日的婆婆上前观瞧,才发现了实情,故而引得一家人抱头痛哭。
闻得屋外有人,一家人止住了哭声,次第从窝棚里出来。
最先跑出来个五六岁的光腚小子,嘴边拖着两条鼻涕,见一干人都在看他,又转身跑了回去。
然后是一个中年农妇,身边傍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最后出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
马大痦子做的是这等买卖,自有一套相女之术。
他见那名叫金锭的女童,虽尚年幼,却生得“酒涡面颊,春水双目,秀鼻樱口,一笑一嗔皆可入画,削肩瘦背,蛮腰长腿,走路若风摆荷叶一般”,真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这模样,再加上云舒婆娘的名头,若是送到八大花巷,少不得二三百大洋,只是一双天足,不曾缠裹,那些老鸨子定会狠宰一刀。
马大痦子痴痴的盯着金锭,心里打着小算盘,早忘了周遭的一切。
首到有人拍他肩膀,方知自己失态,赶忙上前向施礼,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中年农妇听闻是让自家女儿去他乡做童养媳,哪里肯买?
便有村民出来相劝道:“如今你家没了劳力,与其一家妇孺相守着挨饿,倒不如让女儿早点嫁了,得些银钱,置下几亩田地租于他人耕种,好解他日断炊之危。”
又有人劝道:“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难不成你要留着给你养老吗?”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那中年农妇早就没了主意,只好含泪答应下来。
村民又帮着农妇和马大痦子议价,众人皆言,应取六六大顺之意,让马大痦子付给三十六块大洋,马大痦子一味推说自己是小本买卖,没有那么多钱物在身上,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商定了二十块大洋。
有人找来了笔墨纸砚,由一个能识文断字的老者执笔,写下了文书,马大痦子付了银钱,拿了文书,这桩好事算是促成了。
马大痦子少不得做东答谢,一众人向他讨了几百文大钱,买了些酒菜,围坐在一盘石磨旁,吃将起来,马大痦子多半日不曾进食,早饿得前胸贴了后背,也凑上前吃了些酒菜。
等到酒足饭饱,天色己近黄昏,马大痦子索性找了个鳏夫人家住下,只等明日一早带着金锭赶路。
可怜女童金锭,虽生于农家,日子过的清苦,却也是父母的心尖儿肉,不曾被打过一下,骂过一声。
谁想世事难料,先是大水毁了家园,淹死了父亲,现今又被众乡邻怂恿母亲,将她买到人牙子手上,小小年纪,便陷入泥泽,身不由己。
真可谓:大水方退,风沙又来。
可怜崖边嫩兰,初涉世,便卷入滚滚红尘。
或为春泥?
或为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