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在即,妇孺几个又抱头大哭一场。
村民闻讯,也前来相送,耽搁了大半个时辰,才得以脱身。
马大痦子来时,走的是小道野径,现在身边多了个女童,只得沿大路徐徐前行。
话说那女童金锭,虽不曾裹脚,却天生是个淑女性格,走起路来,分花拂柳一般,更兼故土难舍,一步三回头,一个时辰只走了三里多路。
似这般走法儿,几时到得了京城?
马大痦子心里好不着急,几欲催促,又怕离乡尚近,生出是非来,只好慢悠悠的跟在后面。
六月天,坐在家中,扇着扇子,尚且汗流不止,那马大痦子既胖又矬,肩上搭着褡裢,怀里揣着细软,腰间别着烟袋,挂着水袋,出门时,做做样子,还把金锭的衣服包裹揽在了身上。
如此这般,走出了二三里路,马大痦子浑身上下如水洗过似的,眼见路旁有一棵柳树,便招呼金锭,要到树下凉快一番。
柳树属阴,易招鬼怪,故此很少有人把它种在宅中,多见于河堤和坟场。
眼前这棵柳树便长在坟场边上。
云舒一带的风俗,亡者出殡时,棺材前要有一人手持招魂幡,头前带路,引领着亡魂来到墓地,防止移棺途中魂魄离散,变成孤魂野鬼。
招魂幡以柳木为杆,麻绳为带,上悬若干张各色符纸,符纸的张数与颜色,因人而异,一般说来,死者年龄越大,符纸越多,颜色也越艳。
下葬之后,招魂幡要先深插在坟头上,孝子每隔七天来上坟时,往上提一点,如此反复,待到七七西十九天,才可完全取出,和死者生前的一些物品一同烧掉。
也有那绝户人家,死了人,乡邻宗亲帮着下了葬,可那杆招魂幡却无人来拔,日久天长,柳木杆萌生了新芽,慢慢长成了大树。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眼下这棵柳树便是如此。
马大痦子是光棍儿性子,百无禁忌,哪管它坟头炕头。
来到树下,丢开身上的累赘,七仰八叉躺下,心里合计起事来:似这般走法,只怕一个月也到不了京城,可偏偏这女童是淑女性格,你打她骂她,也不见得能走多快,倒不如在前边村落买下一头驴子,驮着她前行,十几日便可到了京城,转手再把驴子买掉岂不妙哉。
可转念又想:自古以来,哪有奴婢坐轿,老爷赶车的道理,一路上草料马厩钱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何况这春夏两季,驴子本来就瘦,再驮人疾行几百里,只怕到了京城之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送到骡马贩子那里,顶多能给先前一半的价钱,岂不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马大痦子正在烦闷纠结之际,忽听得坟场的另一头,传来阵阵吵闹之声,起身来看,却是一个中年男子在训斥两个打闹的男童,三人皆是重孝打扮,想是前来上坟的父子。
三人见有人观瞧,都罢手噤声,也回望过来,面目相对,马大痦子看得分外真切,那稍大男童不正是昨日掏鸟窝的那位吗?
马大痦子灵光一现,心中有了计谋:这小童生得白净,又精气活泼,倒不如把他拐来当个行脚的,一路上替我担扛行李,我自赚个一身轻快,到了京城,再把他转卖给那些富贵公子做个书僮,正好报昨日消遣之恨,岂不是一招双美。
想到此处,马大痦子暗自心欢,拿起行李,唤了金锭,要去会会这父子三人。
这一见,有道是:不是冤家不聚首,合合分分欢与忧。
见时少年方恨晚,别时白发三千愁。
那父子三人正是魏易庸和他的两个男童。
前些天在土塬上,魏易庸的老爹饱淋一场滂沱大雨,瘫痪之人,哪里经得起这般礼遇,当夜便暴卒于土塬上。
等到大水退去,魏易庸赊得一口薄木棺材,也没有操办,便把老爹草草下了葬。
今天是二七,魏易庸来给老爹上坟。
烧完了纸,磕完了头,要去拔一拔招魂幡,可恨这一对男童,长子十三,名唤青山,幼子十岁,名唤青岩,正是人憎狗嫌的年龄,都抢着要去拔。
青山道:“我是嫡孙,理应当我来拔。”
青岩道:“头七是你拔的,这次应当我来拔。”
两不相让,扭打在一块。
魏易庸过去只顾读书,很少管教孩子,没有立下威信来,又不会抬手打人,只是在一旁苦口的劝,两个男童哪里听他的,你抱我腿,我掐你腰,打的愈发来劲儿。
首到看见有生人观瞧,方才罢手。
青山昨日上树掏鸟窝,不慎把鸟蛋砸到马大痦子头上,可他逃得匆忙,并没看清马大痦子的模样,所以,马大痦子向这边走来,他并不觉得害怕,倒也是“无知者无畏”。
马大痦子心中有了主意,便跑来套魏易庸的话,魏易庸哪有防人的心机,又被其好一通忽悠,早把自家的家底,如竹筒倒豆一般告诉了马大痦子。
马大痦子知道了魏家境况,心道此事成矣。
便跟魏易庸说道:“不想哥哥家世竟如此坎坷,让人闻之好不心痛,小弟倒有心帮哥哥一把,把青山贤侄收到身边当个伙计,也算是替哥哥解一解这眼前的困境,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魏易庸听闻这京城商贩竟愿收长子为伙计,心里好不矛盾:若真成了此事,青山有了出路,家中光景也宽松不少,又能还上埋葬老爹欠下的棺材钱,着实是个良策,可是青山年方十三,生性又顽皮,教人又如何放心得下,万一生出个好歹来,教我将来如何面目去见那黄泉下的亡妻?
见魏易庸沉默不语,那顽童青山好不着急,他是少年心性,想着能去京城游走,心里好不快活,生怕魏易庸不答应,便说道:“爹爹,莫要担心孩儿,想我爷爷,十一岁便没了双亲,为了活命,一个人去口外给人帮工,不也曾攒下过偌大家产?
儿今己年满十三,又有这位叔叔提携,此去绝少吃苦受累,说不得将来还能成个财主哩。”
魏易庸见青山这般说辞,着实宽心不少,便把马大痦子带至家中,又叫来宗亲族老,共同商议此事。
俗话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头些年,魏易庸家景富足时,那些宗亲三天两头的来往,无非是想蹭得一些他家的财物,如今魏易庸家道败落,那些宗亲都绕着他走,唯恐沾上他家的穷气。
眼下听说有人想帮衬他一把,收他儿子做伙计,这些人哪管他真伪善恶,都没口子的说好,生怕跑了这冤大头,魏易庸转回头来朝他们张口借债。
魏易庸见众人都满口称善,哪有不应之理。
自家笔墨尽焚,只好向别家借来,亲自操刀,来写这卖儿契文。
心中酸楚,免不了写写停停,擦拭脸上泪涕,好一阵子才写完,又照抄一份,这才交与众人观瞧。
但见契上写道:“今有云舒府西山里沼疃人魏易庸,因天年失调,以致家境困顿,不能自足。
情愿将长子魏青山,年十三岁,后矜明瑞八年五月九日,丑时建生,送出家门,拜于顺天府南兴县马记商号马武良为徒,任凭管教,倘若有病恙灾祸,各由天命。
两方情愿,各自无悔。
并批当付身价银洋拾圆整。
空口无凭,立此照存。”
双方看过,均无异议,便交了契书,付了银钱。
马大痦子免不了又是一番宴请,无非是土菜烧酒,在此不再赘述。
却说马大痦子别过众人,再次启程,把一身的累赘都抛给了小童青山,自己轻装前行,果然凉快不少。
而青山平生头一遭远行,不免东张西望,沿途事事都觉得新奇,虽有负重在身,也不觉累,反倒总是奔走在最前头,还得时时停下来等马大痦子和金锭。
又见金锭闷闷不乐,就生着法儿的哄她。
两个孩童,都是十二三岁,相仿的年纪,也不知那男女之防,不多时便厮混熟了。
一路上,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停下来,你帮我梳头,我替你擦汗,晚上睡觉都要跑一个被窝里,真若那梁山伯和祝英台一般,早把离乡之愁忘了个干净。
马大痦子见两人这般作为,也不去管他,心说道:“好一对小***,小小年纪便这般不知羞耻,到得京城,便把你们倒卖出去,好教你们天天如愿。”
两个孩童哪知马大痦子的龌龊勾当,每天依旧是欢欢喜喜,浑然不知大祸将至,这正是:少年不知羞。
山林间细径,溪流里石头,也要手挽手。
同衾风雨夜,镜前互梳头,道能天长地久。
奈何身似笼中画眉,命若线上蚂蚱,来去不自由。
空欢喜,平添一场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