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2月,滨海市。伶仃洋的海风,像浸透了盐霜的钝刀片,裹着细密的冷雨,
抽打着“海鲨号”锈迹斑驳的钢铁船舷。
空气里弥漫着咸腥、铁锈和挥之不去的柴油味——这是八十年代走私最前沿的特有气息。
李建国裹紧了那件洗得泛白的军绿色大衣,领口竖起来,也挡不住那砭骨的寒意渗进来。
他站在驾驶舱外,目光穿透铅灰色的雨幕,死死锁住远处那片模糊的光晕。香港。
霓虹在雨雾中晕染开来,扭曲变形,像一幅被水打烂的廉价油画,
又像一只不怀好意的巨兽模糊的瞳孔。那是“外面的世界”,近在咫尺,
却又隔着一片翻滚着凶险与欲望的海。“科长…”舵手小王的声音压得极低,
几乎被引擎的轰鸣和海浪的呜咽吞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十一点方向,
那艘‘钓鱼船’,不对劲。”李建国的目光立刻如同鹰隼般盯了过去。
一艘陈旧得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船,无旗,静静漂在波峰浪谷间。
“粤渔运 3721”的白漆在雨水中显得异常惨淡。但细节,
细节出卖了它——船舷两侧刷了编号,船头却不见应有的渔网绞车等物。取而代之的,
是几堆覆盖着厚重黑色雨布的方形轮廓,在颠簸的海面上稳得诡异,如同吸盘死死钉在海面。
那份异常的稳定,透着某种…重量。李建国下意识地抓起了望远镜。冰冷的金属贴着眼眶。
镜头里的世界更清晰了:两个穿着宽大雨衣的身影,如同雨幕中融化了一半的蜡像,
僵硬地站在雨布旁。风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姿态透着一种非渔民的生硬警觉。
就在“海鲨号”破***近的刹那!
其中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动了——手臂以一个极不自然的幅度猛地挥动!噗通!
一个沉重的麻袋被狠狠掷入墨绿色的海水中,水花炸开的沉闷声响,
即使隔着风浪也清晰地钻进了李建国的耳朵。水花散尽的瞬间,望远镜筒内,
麻袋那瞬间上浮的惨白一角上,几个印蓝的褪色字迹一闪而过——“上海手表二厂”。
李建国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冻结。
是他眼花?不!不可能!就在上个月!署里刚下发的绝密协查通报。
厦门海关截获的一批海鸥牌走私手表在转运途中离奇失踪!查无音讯!
通报还附有清晰的失窃物标识图样…其中就有着包装印记!心念电转间,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他挨过的任何海风都更冷冽刺骨。“靠上去!控制住他们!快!
”李建国厉声断喝,声音因为极度绷紧而有些沙哑。
“海鲨号”203型缉私艇的引擎发出暴躁的嘶吼,艇身陡然加速,切开黑色的海水,
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钢鲨扑向猎物。船舷相撞的金属摩擦声刺耳至极。
训练有素的队员在湿滑甲板上纵身“跳帮”,敏捷地控制住那两个慌乱挣扎的雨衣人影,
将惊叫怒骂声扭成一片混沌。李建国踏上那艘冰冷湿滑的木船甲板,
脚步沉稳却带着迫人的压力。他径直走向那堆神秘的方形黑影。蹲下身,
湿冷的海水立刻浸透了裤腿。他伸手,抓住那沉重的、浸满雨水的黑油布,猛地掀开!
一股混杂着廉价木材、机油和金属的味道弥漫开来。冷。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李建国有瞬间的恍惚。木箱,码放得异常整齐,里面垫着褪色的红色绒布。
一只只银色的方形包装盒,像排列整齐的士兵。每个盒盖的透明塑料膜下,
冰冷的表盘在昏暗天光里幽幽泛白。海鸥。那个展翅欲飞的立体标志,
仿佛在每一块表盘上凝固了,翅膀的线条透着机械的锐利,一丝不苟,
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辉光。李建国深吸一口气,咸冷的空气刺得肺部发疼。他站起身,
雨水顺着帽檐滑落,滴在脚下那个被反扭双臂、脸贴着冰冷甲板的船老大身上。
“这船的出海手续,拿出来!”声音不高,却带着铁器相击的硬冷,
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伶仃洋的海水,沉甸甸地砸下。船老大挣扎着,哆嗦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勉强从胸前湿透的内兜里摸出一张同样被水洇湿的纸——《出海登记证》。李建国接过,
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的脆弱和湿滑。证件皱巴巴的,发证机关赫然印着“滨海市渔政站”。
目光下移——公章。红色的印迹模糊得如同一团烂泥。字迹边缘晕染不清,
印泥仿佛廉价地漂浮在纸上,轮廓松松垮垮。那不是钢印压出的清晰纹理,
更像是…像是用生涩的刻刀在萝卜上削出来的仿品,沾了劣质印泥,敷衍地摁了一下。
李建国捏着那张几乎要化掉的纸,拇指在模糊的公章上狠狠抹过,
指尖立刻染上一抹诡异的红。那冰冷的触感,
连同船老大眼中闪过的惊惧和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狡黠,
混合着张副局长那张严肃的脸在脑海中浮现——就在上周的专项会议上,
他拍着桌子强调的:“同志们,形势复杂!对‘港澳台’来的渔船要‘灵活区别’,
注意政策!别因为小事,影响了来之不易的两岸三通的和谐大局!眼睛放亮点!
”当时觉得是谆谆教导,此刻回想,字字句句在耳边轰鸣,
却像是覆盖在这片灰暗海面上的另一层迷雾。可眼前这艘船呢?
没有悬挂任何“港澳台”标识,
甚至连最基础的、能表明船只位置的自动识别信号AIS都没打开!
它就像是从深海迷雾中突然钻出来的幽灵船,
沉默地装载着谜团和那泛着冰冷光泽的“海鸥”,试图悄然融入这无边的雨幕深处。
他抬起头,望向那一片象征着“外面的世界”的朦胧光晕,冰冷的海水顺着后颈流下,
这一次,寒意刺穿了脊椎,直抵心脏。这片海,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也要黑得多。
那股从伶仃洋深处裹挟而来的寒意,如同墨汁渗进了骨缝,即使在回到办公室后也挥之不去。
李建国重重地将那箱沉甸甸的海鸥手表墩在办公桌上,“咣当”一声打破了午后的死寂。
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窗外同样冰冷的冬日天光。下午三点,
办公室里弥散着陈年档案纸张的味道和劣质茶叶的涩味。
他拉开办公桌旁那个吱呀作响的绿漆铁皮柜,
拿出早上刚塞进去的文件——《沿海走私态势简报十二月号》。简报纸页粗糙,
上面一个刺目的红圈,
住了几行油印黑字:“1985年1-11月华南沿海口岸查获手表走私案同比上升47%,
部分源头指向香港元朗区仓库转运。”“元朗仓库……” 李建国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回桌上的战利品。他信手拿起一块冰凉的海鸥表,
熟悉的飞鸟徽记在指尖下透着工业化的冷硬。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表壳背面,
金属的凉意顺着手臂蔓延。突然,指尖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感——不是平滑,
而是轻微的凹痕。李建国眉头一拧,立刻将表凑到窗边惨淡的天光下。背壳的边缘,
靠近表链轴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小的、近乎肉眼难以分辨的刻痕被强行烙在那里。
不是出厂编号或厂标,而是一个细如蚊足的阳刻数字:“555”。
这绝不是出厂该有的标识!它刻得深,位置隐蔽,透着一种仓促和诡异的刻意。
李建国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香烟?英国三五牌555香烟?这是家喻户晓的舶来品标志。
一个英国烟草公司的标记,怎么会鬼魅般地出现在国产海鸥手表的金属内壳上?
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走私!这箱子里的“海鸥”,恐怕早已不是单纯的手表,
它们是某种更庞大、更黑暗的链条上的一个零件,一个带着神秘标记的凭证。
一股远比海风更凛冽的阴寒,顺着指尖瞬间爬满了他的脊梁。“咔哒。”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值班室的老张端着搪瓷茶缸慢悠悠晃了进来,杯口腾起袅袅白雾。“呦,建国,回来了?
外头冻坏了吧?泡杯热茶暖暖。” 他絮叨着,拿起热水瓶。老张刚把水倒进杯子,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对了,刚才前台转过来个事儿,有点怪。
友谊商店保卫科打来电话,说上午有个姑娘,看着挺紧张,捏着厚厚一沓外汇券,
眼都不眨一下买了整整十块‘梅花表’。那种进口瑞士表可不便宜!关键人买完就走,
慌里慌张的,连包装都没细看。他们觉着形迹可疑,就留了个心,通知到咱这儿了。
你说怪不怪?现在的小姑娘家,哪来这么大手笔买这……”“在哪儿?
” 李建国“霍”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
把剩下的半截话和老张的白雾一起斩断。“就刚才,
人可能刚出商店门……”军绿色的棉帽下一秒已经扣在李建国头上,
他甚至顾不上听老张说完,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办公室大门,
只留下老张举着热水瓶愣在原地,搪瓷缸里的热气兀自升腾。
友谊商店淡黄色的苏式建筑门外,几株掉了叶的光秃梧桐枝干在寒风中抖索。
几个穿着夸张喇叭裤、头发烫得高高的青年,像闻着血腥味的鬣狗,
正悄悄围着一个穿着碎花棉袄、身形单薄的姑娘。那姑娘紧紧攥着一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
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包口张开一条缝,
隐隐露出半截印着醒目仿宋体字的薄纸——“深圳特区外汇调剂中心”。“喂,细妹仔!
”一个高个青年凑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诱哄,
手指却飞快地从裤兜里夹出两张翠绿色的钞票,在冬日灰暗的背景下格外刺眼,“外汇券,
换唔换?爽快啲,一换十一比十!包你不亏!
”一九八零年发行、带着特殊魔力与特权象征的外汇券,在黑市的暗流里,
早已被扭曲得面目全非。官方牌价之下,它潜藏的价值如同深埋地下的毒藤,
贪婪地吸收着养分,在黑市上疯狂膨胀,
此刻被这青绿的纸片***裸地展现在阳光尽管是灰暗的之下。那姑娘猛地抬起头,
眼神慌乱如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把人造革包往怀里一搂。就在这一瞬间,
李建国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脸——正是上周在码头见过的那个待业知青李小红!
她胸前那枚写着名字的布胸牌他还依稀记得。
李小红的视线猛地撞上李建国那身威严的海关制服。就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她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她根本不做任何解释或停留,
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推开身前挡路的青年,拔腿就沿着湿漉漉的街道狂奔!
人造革提包脱手摔在冰冷的地砖上。“啪嗒!
”包里的东西倾泻而出——一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崭新10元外汇券散落开来,
在风中微微抖动。更扎眼的,是夹杂其中的几份折叠整齐的报纸。报纸封面散开,
巨大的繁体竖排标题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建国的视线里:“深圳外汇黑市猖獗!
兑人民幣,官價市價竟差三倍?!”——赫然是来自香港的《信报》!那“三倍”两个字,
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如此狰狞和讽刺,与散落一地的非法外汇券一起,
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李建国蹲下身,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报纸,那油墨的湿冷感,
那个沉入海底的麻袋、表壳背后那个阴刻的“555”、还有简报上那个殷红的“47%”,
诡异地纠缠在一起,无声地在向他昭示着一个看不见的、更加汹涌可怕的漩涡。
而这名为李小红的待业女青年,
真的只是这个庞大迷局边缘一个微不足道的、惊慌失措的小卒吗?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爬行,
扭曲了外面滨海大厦上那幅巨大的霓虹灯招牌。“时间就是金钱,
效率就是生命”的猩红光芒,透过水迹和寒气渗进来,
在李建国办公桌上投下一片不祥的暖红,与他手中那份冰冷的卷宗形成刺眼的对比。
当晚八点,缉私科办公室的荧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声音。
李建国埋首在“海鲨号”查获的走私手表卷宗里,指尖在一份略显陈旧的报关底单上划过。
“粤丰进出口公司”——申报品名:“精密仪器配件”。一个再标准不过的掩护壳子。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外贸局审批”那一栏。审批人的签名龙飞凤舞,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流畅和权力感——张启明。三个字像烧红的铁钉,猛地烫进他的脑海!
他立刻拉开最底层的文件柜抽屉,在里面翻找片刻,
抽出一份已经归档落灰的卷宗——那是三个月前查获的一批走私日本彩电的案卷。
翻开审批页,同样的笔迹,同样的流畅,同样的三个字:张启明!巧合?系统内的常规流程?
可那一船彩电查无合法来源证明,最终成了无头公案,稀里糊涂结掉。
那时他只当是线索中断。现在这两份审批单摆在一起,同样的签名,
连接着两起手法相似、价值巨大的走私案件。
一种寒意从文件柜深处的黑暗中丝丝缕缕地爬上来。
**叮铃铃——**尖锐的***毫无征兆地炸响!
桌上的那部红色电话机像一条突然苏醒的毒蛇,蜷曲着发出刺耳的尖叫。
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这是张副局长办公室的专线。李建国深吸一口气,
压下胸腔里那股奔腾的浊气,拿起听筒。“建国啊…”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带着一丝刻意放慢的腔调和若有若无的烟草气味仿佛那人刚放下烟卷,
在电话线里显得有些失真,“辛苦了。听说‘海鲨号’今天在伶仃洋干了一票?查了批手表?
”消息走得真快。李建国喉结滚动了一下:“是,张副局长。初步判断走私性质明显,
船上发现协查通报里失踪的……”“嗯,” 张启明直接打断了他,
声音里的温和掺杂了不易察觉的压力,“建国同志,工作积极性是好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
更要注意大局。最近市里正在大力搞‘外资引进月’,营造良好的投资环境是重中之重!
上上下下都盯着呢。” 他顿了顿,语气听起来语重心长,却字字透着指令,
“这种小额走私手表案,性质模糊,又牵扯待业青年什么的,闹大了容易引发误解嘛。
影响不好。我看啊,走正常程序,明天把案子和相关人员、证物一并移交给经侦科处理。
我们缉私科精力得放在大案要案上嘛。”小额?一箱十块装的“海鸥”不过是冰山一角!
那个沉海的麻袋里装的是什么?那些还没被发现的手表又去了哪里?影响?
李建国握着听筒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张局,
这案子我觉得可能还关联到……”“好了好了,” 张启明的口吻不容置疑地收紧了,
“就这么定了!服从安排。记住,不要因为小事情影响了全市招商引资的大局!
这也是局里的决定。” 话音刚落,听筒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变成了急促的忙音。
李建国缓缓放下听筒,那冰冷的塑料外壳仿佛还残留着对方强硬的态度。他站在原地,
窗外霓虹灯的血红光芒在他眼底跳跃闪烁,“时间就是金钱,
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在这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如此刺耳和虚幻。雨水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
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同时叩击,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移交给经侦科?
那不过是把案子送进黑洞的程序。他把目光投向桌角。那份《沿海走私态势简报》还摊开着,
上面被他重重圈出的“47%”像一道流血的伤口。旁边,
是他刚刚用笔新写下的一行字迹:英国烟草公司驻华南代表 苏菲这个名字,
赫然印在几天前最新发放的那本烫金封皮的《外商投资企业名录》里。
更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的是名录上标注的地址:滨海市外贸大厦 B 座 1801 室。
而外贸局,就在同一栋楼的 A 座。张启明的办公室,就在楼下不远的地方。巧合?
这层层叠叠的巧合,已经像一层又一层湿冷的麻袋,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心口。
他拉开办公桌抽屉,摸索片刻,
拿出了那块在“海鲨号”上缴获、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海鸥手表。表盘反射着窗外霓虹的光,
冰冷而疏离。他用指尖找到背壳边缘那个微小的凹痕,“555”,触手清晰。
指腹感受着那刻痕的锐利边缘,仿佛也能触摸到那个从未谋面的英国女人——苏菲的影子。
他的目光挪到表盘上。时针和分针正缓缓重合,指向十一点整。就在这个时间刻度上,
他的记忆猛地闪回“海鲨号”那湿滑摇晃的甲板。那个被按在冰冷湿铁皮上的船老大,
嘴唇青紫,在队员的钳制下一边徒劳挣扎,一边用一种混杂了恐惧和怨毒的语气,
死死盯着他,
重复:“赵老板…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等着…赵老板不会放过你们的…”那声音如同诅咒,
此刻竟透过哗哗的雨声,异常清晰地在他耳边炸响!赵老板?是谁?!
是那个在苏菲公司的豪华办公室里遥控交易的人?是和这神秘“555”标记的归属者有关?
还是…这个“赵老板”,就藏在张副局长那张签满了“张启明”的批文之后?
这些线索像被雨打湿的蛛丝,看似断裂,却又在黑暗中黏连着更庞大的阴影。
抽屉没有完全合拢。在伸手所及的深处,
线勾勒下的坚硬轮廓静静地躺在阴影里——那把五四式手枪的黑色烤蓝表面吸收了所有的光,
只剩下一个冰冷、沉默、蕴含着致命力量的形状。它躺在那里,像一个最终的、无声的承诺。
李建国的眼神落在抽屉深处的枪影上,然后缓缓抬起,穿透布满雨痕的窗户,
凝望着黑夜中外贸大厦模糊不清的巨大轮廓。明天一早。 去“拜访”一下张启明副局长。
带着这些无法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冰冷问号。清晨,滨海市外贸局。
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色的网,笼罩着那栋象征着时代速度和开放前沿的外贸局大楼。
空气里混杂着湿水泥和新鲜油墨那些新刷的标语的味道。李建国站在三楼光洁的走廊上,
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标语如火焰般灼烫着他的视线:“时间就是金钱,
效率就是生命”——猩红的底子,刺目的黄字,是从深圳特区火速“移植”过来的精神图腾,
却在这个灰蒙蒙的早晨散发着异样的冰冷讽刺。这句口号,此刻读来,
每一个字都似乎沾着伶仃洋的水腥气和报关单上模糊的公章印泥。推开那扇厚重的红木门,
一股暖烘烘的、混杂着浓郁中华香烟时价0.8元/盒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像一层无形的帷幕。张启明副局长陷在宽大的真皮高背椅里,
几乎与那张同样宽大的红木办公桌融为一体。他指间夹着的香烟优雅地升腾起袅袅青烟,
模糊了日光灯下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一身笔挺的暗格纹西装,袖口不经意间滑落,
露出腕间一抹刺眼的金灿——一枚劳力士蚝式金表,表盘在灯下反射出锐利的光芒。
这与“海鲨号”甲板上那些在海风咸味中泛着廉价冷光、背刻神秘“555”的海鸥表,
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产物。“小李啊,”张启明抬了抬眼皮,声音透着一种上位者的慵懒,
“这点小事还值得你亲自跑一趟?”那语调,像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李建国将查扣手表的卷宗轻轻放在锃亮的桌面玻璃板上,发出轻微的响动。“张局,
案情有新的发现。那批手表…”他刻意顿了一下,“每一块的后壳上,
都刻着极小的‘555’标记。 这标记,指向英国烟草公司。”说话时,
李建国的视线锐利地扫过张启明身后的墙壁和桌面。
玻璃板下压着一张醒目的合影:背景是香港希尔顿酒店豪华的落地窗和维港夜景。
照片里的张副局长意气风发,笑容眯成一条缝,
一条胳膊亲昵地搭在身边一位金发碧眼、穿着精致套裙的女人肩上。那女人气质干练,
眼神锐利——照片的边缘,似乎印着她的名字缩写。“大惊小怪。
”张启明甚至没看卷宗第二眼,手指随意地翻了两页,“啪”地合上,推回了桌子中央。
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次。“金龙企业是我们市里重点引进的外资项目,市领导都很重视!
人家总部在伦敦,进口点办公室用的计时工具,很正常嘛。
”他按下了桌上的内部电话按钮:“小王啊,给李科长倒杯热茶来!” 随即,
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
起身从旁边装点门面的书柜里精准地抽出一本《广东省外贸审批流程》,熟练地翻到某一页,
“啪”地摊在李建国面前。“你看看,清清楚楚,第12条!外商投资企业自用物品,
可享免关税待遇。 这有什么好疑神疑鬼的?我们要保障外商投资环境,
不能寒了海外赤子的心!”李建国的目光却没有落在指定的条款上。书页翻动间,
他瞥见里面夹着的半张纸页滑落一角——是份报关单!经营单位一栏,
清晰地打印着:“滨海市华侨贸易公司”! 这正是三个月前查获那批走私彩电的所属公司!
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时,门开了,小王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进来。
茶杯是普通的白瓷杯,
但杯壁上印着醒目的“友谊商店”字样这地方常供应外宾和特殊人群。杯子放在桌上,
清亮的龙井茶汤里,沉着一片倔强未能舒展的茶叶梗。“张局,”李建国没有碰茶杯,
眼神像钉子一样钉在张启明脸上,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试探的钝感,
“这个赵山河……”他故意将名字的三个字拖得长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