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玲珑骨0、 引子都说我们骨头,是这世上最硬的东西。可他们不知道,女人的骨头,
一旦浸透了情爱,便成了世上最脆的玩意儿。轻轻一敲,便能听见里头空荡荡的回响,
满是裂隙。我的骨头,后来就变成了那样。在白虎岭的朔风里,咯咯作响,像是在笑,
又像是在哭。他们都叫我白骨夫人。可很久以前,在长安城泼天的富贵与风流里,
我有另一个名字。他们叫我——玲珑骨。2 登场长安的夜,是被教坊司的丝竹声绣出来的。
月亮像一枚巨大的、冰冷的太平镜,悬在飞檐斗拱之上,
冷眼瞧着这人间炼狱与仙境交织的所在。空气里腻着酒香、脂粉香,
还有某种更深沉的、欲望缓缓发酵的酸腐气。我就在那方铺着红绒毯的舞池中央。身姿摇曳,
水袖轻抛。每一个回旋,都像能把光阴绞碎;每一个眼神,
都仿佛在诉说着“求之不得”的痒与“得而复失”的凉。我的腰肢,男人们说,
是观音瓶口那一段恰到好处的收束,蕴着无限慈悲,又引动无边风月。“玲珑骨!
好一身玲珑骨!”台下的喝彩是滚烫的,带着酒气和唾沫星子。他们看我的目光,
像在赏玩一件稀世的玉器,琢磨着如何上手,如何盘玩。我名白明素。明,
是明澈见底的明;素,是素面朝天的素。可在这地方,名字就是个笑话。我的身子,
比我的名字更早地学会了逢场作戏,唯有那一身骨头,在每一次舒展与弯折时,
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清泠泠的脆响。那是我仅剩的、属于自己的声音。
3 初遇遇见沈墨言,是在一个春雨初歇的午后。他抱着一摞书卷,
站在教坊司后园那株梨花树下,窘迫得像个走错了门的孩子。雨水顺着黛瓦滴落,
砸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他的青衫洗得发白,肩头湿了一块,颜色深了些,
像不经意间晕开的墨。“姑娘……小生想为这新谱的《凌波曲》,填一首词。
”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像寻常恩客那般油腻或急切,清清冷冷的,
带着点读书人特有的、不合时宜的认真。我倚着栏杆,指尖剥着新鲜的莲子,
绿色的汁液染上了指甲。“填词?”我笑了,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三分真七分假的媚意,
“来这儿的男人,都想在我身上‘填词’。沈公子,你的词,打算填在哪儿?
”他脸一下子红透了,连耳根都染上霞色,眼神却固执地不肯退避。
“小生……小生是想填在纸上,谱入曲中。”那瞬间,我竟有些自惭形秽。后来,他便常来。
不点姑娘,不饮酒,只说是来送词。有时是“云想衣裳花想容”,
有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念诗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干净,又带着一种孤高的落寞。
他说我的舞,让他想起洛水上的神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光,
像碎了的星辰,“明素,你合该站在云端。”我信了。我信了他眼里的光,
信了他声音里的真诚,也信了我自己那点可笑的、想要从泥沼里挣脱出去的妄想。
我开始用我的金银,我的体己,去“润泽”他的前程。我把那些带着男人体温和汗味的赏钱,
换成清雅的文房四宝,换成厚实的冬衣,换成他赶考所需的盘缠。我把一身的风尘气,
熬成了供他读书的灯油。他在我耳边说:“明素,待我高中,必凤冠霞帔,娶你为妻。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美好得不真实。
我抚摸着他送我的那支素玉簪,簪身冰凉,簪头那个小小的“言”字,
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烙进了我的心里。“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有一次,
我听某个喝醉的盐商说了句粗话,当时只觉得粗鄙,如今想来,竟是这人间最灵验的偈语。
可惜,懂的太迟。4 背叛放榜那日,长安城几乎被欢呼声掀翻。我挤在人群里,
看着他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红袍,帽插宫花,从长街那头缓缓而来。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我拼命地挥手,喊他的名字:“墨言!沈墨言!”他听见了。目光扫过来,
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仅仅一瞬。那眼神,陌生得让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没有惊喜,
没有温情,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被一种官场的、程式化的冷漠覆盖。
他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甚至像看一块碍路的石子,轻轻一瞥,便移开了。他的目光,
越过我,投向更远处,那代表着权力与荣耀的朱门深处。周围有人议论。“瞧,
那就是新科状元沈墨言!”“听说已被宰相大人榜下捉婿,不日就要与相府千金成婚了!
”“真是好命啊……”声音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进我的耳朵,我的骨头里。凤冠霞帔?
弱水三千?原来,他承诺的那一瓢,从来不是我这一瓢浊水。他的上岸,
踏碎的是我这条心甘情愿渡他的舟。5 绝舞他的婚礼,极尽奢华。宰相府门前车水马龙,
道贺的人络绎不绝。红绸铺满了整条街,鞭炮屑厚厚地积了一层,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酒肉的甜腥气。我穿上了自己最红的一件舞衣。那颜色,红得像血,
像燃烧的火焰,像我心口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我走上朱雀桥。
这里是当年我们私定终身的地方。天阴沉着,开始飘下细碎的雪花。落在我的红衣上,
瞬间融化,像无声的泪。桥下的流水依旧,物是人非。我没有音乐,只有风雪呼啸伴奏。
我开始跳舞。跳那支他曾说像“洛神”的舞。水袖翻飞,卷起冰冷的雪花,身姿旋转,
带起绝望的风。我的骨头在动作间发出“咯咯”的声响,不再是清泠,而是悲鸣,
是碎裂的前奏。行人驻足,指指点点。他们认出了我,长安城的玲珑骨。
“疯了……她疯了……”“为那个负心汉,不值得啊!”值不值得,到了这一刻,
还有什么重要?舞至最疾处,我停下,望着宰相府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
凄声长笑:“沈墨言——!”“我这一生,真是……笑话!”“愿我身化业火,
愿我骨成利刃!愿我来世,不再为人,便做那食人心肝的妖,也要尝尽你们这些负心人,
到底是黑心,还是红心!”声音在风雪中传开,带着血淋淋的诅咒。然后,我纵身一跃。
红色的身影,像一道决绝的伤口,划破了长安城灰白的天际。水,刺骨地冷。
比沈墨言最后看我的那一眼,还要冷上千百倍。意识模糊前,我仿佛听见岸上人们的惊呼,
听见喜庆的锣鼓声隐隐传来,还听见……自己那身曾被誉为“玲珑”的骨头,在冰冷的水底,
发出最后的、断裂的脆响。咔。一切,归于沉寂。6 白骨辞0、 引子忘川?
哪有什么忘川。死了才知道,阴司的路,比长安城的巷子还窄,还暗。挤满了浑浑噩噩的魂,
一个个伸着手,像渴极了要捞点什么,又什么都捞不着。我没喝那碗汤。
孟婆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妪,眼神混浊,看我跟看别的魂没什么两样。“闺女,放下吧,
前头是苦海,回头也不是岸。”我盯着她锅里那碗浑浊的汤水,
仿佛能看到沈墨言那张虚伪的脸在里面沉浮。“放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
像破旧的门轴,“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我偏不!他沈墨言的命运,
我偏要亲手改写!”我转身,循着那一丝怨毒的牵引,往回走。身后,
是孟婆一声悠长的叹息。7 荒冢我的尸身,被几个收了银钱、怕惹麻烦的坊间汉子,
将***草一卷,扔到了城外的白虎岭。这里原是古战场,土层下,
还埋着不知多少无定河边骨。夜枭的叫声像哭,风穿过嶙峋的石缝,呜咽着,
像无数冤魂在合唱。我的肉身很快便腐烂了,被虫蚁啃噬,被雨水冲刷。最后,
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维持着一个扭曲的、挣扎的姿态,
空洞的眼窝望着永远灰蒙蒙的天。冷。刺骨的冷。不是水的冰冷,
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永恒的荒寒。我的魂,就困在这副骨头里,动弹不得。
恨意是唯一的温度,灼烧着我虚无的“心脏”。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十年,
也许是一百年。某个满月之夜,月华如练,清泠泠地洒在我的骨头上。
我竟感觉到一丝……暖意?那感觉极其细微,像久旱的沙地触到一滴露水。
我开始本能地、贪婪地吸收这月亮的精华。
还有那些路过此地的精壮男子的阳气——樵夫、猎户、行脚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