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节课,数学老师的唾沫星子在夕阳下闪着光。
我趴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睡得正香。
汗水顺着我的头发,滴进摊开的课本里,晕开一团模糊的水渍。纸张上的函数图像,扭曲得像在跳舞。
“陈驰!”
一声河东狮吼,伴随着一个粉笔头,精准地砸在我的后脑勺上。
我猛地惊醒,抬起头,一脸茫然。
全班同学都在回头看我,眼神各异。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嘲弄。
“又睡觉!”数学老师扶了扶眼镜,痛心疾首,“你看看你,天天不是在操场上跑死,就是在教室里睡死!你的脑子,是不是也长在腿上了?”
哄堂大笑。
我没说话,只是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体。
这种场面,我已经习惯了。
作为一中唯一一个靠着百米短跑成绩,挤进火箭班的体育生,我就是这个精英集体里的异类,一个行走的笑话。
“行了,坐下吧。”老师摆摆手,大概也觉得对我这种“朽木”说再多都是浪费口舌,“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哦。”
我应了一声,重新趴下。
只不过这次,没再睡。
我看着窗外,操场上,已经有田径队的人在热身了。
我的视线,却越过他们,投向了操场另一边的舞蹈室。
巨大的落地窗里,有一个身影,亭亭玉立。
像一只白天鹅。
那就是许念。
我的女朋友。
一个和我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她是舞蹈特长生,校花,文化课成绩稳居年级前三十。老师眼里的宠儿,同学眼中的仙女。
而我,是体育生,吊车尾,老师眼里的“问题儿童”,同学口中“许念那不学无术的男朋友”。
我们俩的组合,是整个一中最匪夷所思,也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八卦。
“你说,许念到底看上陈驰什么了?”
“身材好吧。你看他那身高,那肌肉……嘖嘖。”
“可光有身材有什么用?脑子是空的啊!整个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典型。”
“就是,他俩以后能有什么未来?一个上体院,一个奔985,根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这些话,像苍蝇,每天都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不在乎。
我只在乎,许念在不在乎。
下课铃响了。
我没去老师办公室,而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我跑到操场边的小卖部,买了瓶她最爱喝的冰镇橘子汽水,然后靠在舞蹈室楼下的那棵大榕树下等她。
几分钟后,她出来了。
穿着一身白色的舞蹈服,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夕阳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美得不真实。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小跑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数学老师不是让你去办公室吗?”
“不急。”我拧开瓶盖,把汽水递给她,“先给你送补给。”
她接过汽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脸颊微红,煞是可爱。
“你又逃课睡觉了?”她问,语气里带着点嗔怪。
“没有,”我面不改色地撒谎,“是在思考人生。”
她被我逗笑了,用手肘轻轻撞了我一下。
“没个正经。”
我们俩并排走着,穿过操场,穿过无数道或羡慕或鄙夷的目光。
“陈驰,”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下个月就二模了。你……有信心吗?”
“还行吧。”我含糊地回答。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什么叫还行啊?”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我最怕看到的东西。
担忧。
“陈驰,我们……我们说好的,要考同一所大学的。”
“嗯,我知道。”
“可你现在的成绩……”她咬了咬嘴唇,没再说下去。
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现在的成绩,别说跟她考同一所大学,就连能不能上本科线,都是个问题。
“我会努力的。”我看着她,认真地说。
“你怎么努力啊?”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焦虑,“你每天训练那么累,回来就睡觉,连作业都……”
“许念。”
我打断她,停下脚步,捧起她的脸。
“相信我,好吗?”
她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看了很久。
最后,她叹了口气,点点头。
“嗯。”
我知道,她信得,很勉强。
送她到宿舍楼下,我一个人,往田径场走。
路过公告栏的时候,我看到了上面贴着的,上一次月考的“龙虎榜”。
最顶上,第一名的位置,印着一个名字。
林墨宇。
他下面,是他的总分:718。
我笑了笑。
转身,走进黑暗。
没人知道,公告栏上,其实,少了一个人的名字。
也没人知道,就在两个月前,我手里,也曾握着一张,可以直接保送清华的,国家奥数集训队的入场券。
我把它,撕了。
因为,那意味着,我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她。
去过一种,没有她的,所谓“光明”的未来。
我不想。
所以,我选择,留下来,陪她,再走一段,平凡的路。
哪怕,这条路,在所有人看来,都充满了荆棘和嘲笑。
田径队的训练,是地狱模式。
尤其是在省运会临近的这段时间。
教练是个退役的省队运动员,嗓门比铜锣还响,训练起来,更是不要命。
“快!再快点!你们是没吃饭吗?!”
“冲刺!最后三十米!牙咬碎了也给我冲过去!”
汗水,像下雨一样,浸透了我的背心。
肺里,火辣辣的疼,像有台鼓风机在往里灌辣椒水。
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抗议着。
但我没有停。
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加速,冲刺。
把所有队友,都甩在身后。
直到,终点。
我弯着腰,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视线里,一片发黑。
“10秒58。”
教练按下了秒表,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臭小子,又进步了。照这个势头,省运会拿个冠军,跟玩儿一样。”
我直起身,笑了笑,没说话。
对我来说,省运会,只是一个,可以拿到高考加分的,工具而已。
训练结束,天已经全黑了。
队友们勾肩搭背地,要去校外吃烧烤。
“驰哥,一起去啊!”
“不去了,你们去吧。”
我摆摆手,一个人,走向教学楼。
整个教学楼,只有高三这层,还亮着灯。
我们班的教室,在走廊尽头。
我走到后门,悄悄地往里看。
教室里,灯火通明。
大部分同学,都在埋头刷题。
许念,坐在她的位置上,坐姿笔挺。
她正在做一套数学卷子,眉头,微微蹙着。
偶尔,会停下来,咬着笔头,思考。
很专注。
她的旁边,坐着林墨宇。
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也是年级第一的大学霸。
他似乎,正在给许念,讲解一道题。
他靠得很近,声音,压得很低。
许念,听得很认真。
两个人,在灯光下,看起来,异常的“和谐”。
像一幅,完美的,学霸共同进步图。
而我,这个“学渣”,只能,站在黑暗的,走廊里。
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小偷。
心里,有点堵。
说不出的,烦躁。
我转身,想走。
就在这时,教室里,传来林墨宇,刻意放大的声音。
“这道题,其实不难。关键在于,要理解这个辅助线的做法。你看,只要把这条线做出来,后面的思路,就豁然开朗了。”
“哎,也不知道,你们家陈驰,能不能看懂这么复杂的题目。”
他的语气,充满了,轻描淡写的,优越感。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声。
许念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看到,她的脸,红了。
是羞的,也是恼的。
“林墨宇,”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不是操心你嘛。”林墨宇笑了,“我只是觉得,你这么优秀,不应该,被一个……只会跑步的人,拖累了。”
“你!”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林墨宇摆摆手,“我们继续讲题。”
我站在门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想冲进去。
一拳,砸在那张,自以为是的,小白脸上。
但是,我不能。
我一进去,就坐实了,我“头脑简单,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设。
也只会,让许念,更难堪。
我松开拳头,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回到宿舍。
我冲了个凉水澡,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铁箱子。
打开。
里面,不是球鞋,不是运动装备。
而是一箱子,满满的,竞赛书。
《高等代数》,《数学分析》,《黎曼几何》。
我随手,拿起一本,翻开。
然后,我拿出笔,和草稿纸。
开始,解题。
那些,在别人看来,如同天书般的,符号和公式。
在我眼里,却像一个个,最亲密的,老朋友。
我沉浸在,这个,由逻辑和理性,构成的,绝对安静的,世界里。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地,忘掉,现实世界里,那些,烦人的,噪音。
我解开了,一道,又一道,难题。
直到,我看到了,许念正在做的那张卷子上的,最后一道,压轴题。
一道,关于,空间向量与立体几何的,题目。
林墨宇,教她的那个解法,用的是,最常规的,建系坐标法。
很繁琐,计算量,也很大。
一步算错,全盘皆输。
我看着那道题,笑了。
然后,我在草稿纸上,用另一种,更简单,也更巧妙的,方法。
只用了,三行。
就写出了,最终的,答案。
几何法。
我看着那三行,简洁,优美的,证明过程。
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一个,或许,可以,堵住那些人嘴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