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的印记

灰鹭镇的低语雨水，是灰鹭镇最寻常的访客。

它不像别处那般清爽或滂沱，总是带着一股子粘稠的阴冷，混杂着若有似无的、铁锈和腐败物沤烂了的酸气。

雨水顺着灰败的屋檐淌下，在坑洼的石板路上积起浑浊的水洼，倒映着同样灰蒙蒙的天空和两旁低矮、墙皮剥落的房屋。

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也压住了人声。

偶尔有穿着深色雨披的身影匆匆掠过，头埋得很低，像怕被这雨水蚀穿了骨头，又像怕对上旁人的目光。

一辆沾满泥泞的旧吉普，引擎发出疲惫的嘶吼，碾过水洼，打破了这条名为“安宁巷”的死寂。

水花溅起，浑浊的泥点泼在巷口那块斑驳的金属牌上——“灰鹭镇，省级和谐模范镇，2005年授”。

车里坐着的，是林深。

他摇下车窗，那股熟悉的、带着化工甜腻底味的湿冷空气立刻涌了进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皱了皱眉，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道两旁紧闭的门窗。

窗户后面，似乎有影子晃动，又迅速隐没在昏暗里。

一种被无数双眼睛窥视的感觉，如芒刺在背。

这里的一切都在“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沉默本身就是一道厚重的墙。

他不是游客。

他是新来的法医，也是提着解剖刀，准备切开这沉默外壳的人。

目的地是镇东头的派出所，一座同样灰扑扑、透着陈旧官僚气息的二层小楼。

刚停稳车，副驾驶座位上那个磨损严重的旧公文包里，传来沉闷的震动。

是他那部老式手机。

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没有存储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未知。

林深盯着那串数字，指尖在接听键上方停顿了几秒。

雨水敲打车顶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最终，他掐断了震动，将手机塞回包底。

有些电话，接了就意味着踏入更深的泥潭，而他现在需要的是站稳脚跟。

派出所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文件混合的气味。

所长王全福，一个肚子微凸、笑容像抹了油的中年男人，热情地迎上来，握着林深的手上下摇晃，力道大得像是要确认他骨头的硬度。

“哎呀呀，林法医！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您盼来了！

我们这小地方，条件艰苦，委屈您这样的大专家了！”

王所长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亲热，眼神却像滑腻的泥鳅，飞快地在林深脸上身上溜了一圈，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疏离。

“一路辛苦了吧？

宿舍都给您安排好了，就在后面家属院，清静！”

寒暄是冗长而无实质的。

王所长絮叨着镇上的“和谐安定”，抱怨着法医岗位空缺带来的“不便”，对林深的资历背景却巧妙地避而不谈。

林深只是听着，偶尔点头，目光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将对方所有试探性的探究都无声地挡了回去。

就在王所长唾沫横飞地介绍镇上唯一一家味道“还凑合”的面馆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了。

一个浑身湿透、头发凌乱贴在额前的女人冲了进来。

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抽干了血液。

“王所长！

王所长！

我女儿…我女儿叶晚不见了！”

女人是赵金花，镇清洁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昨晚下晚自习…就没回家！

找了一夜…学校、同学家、河边…都找遍了！

她…她不会出事的，她那么乖…” 她语无伦次，身体摇摇欲坠，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王所长的袖子，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王所长脸上的热情瞬间凝固，随即换上一副“沉痛”的表情，扶住赵金花：“金花嫂子，别急别急！

坐下说！

这么大个人，能跑哪儿去？

说不定是跟同学出去玩，忘了打招呼？

现在的小孩啊…” 他试图用轻描淡写的猜测安抚，眼神却飘向林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警告？

林深没有理会王所长的暗示。

他捕捉到了赵金花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那不是孩子贪玩未归的焦虑，而是某种更冰冷、更黑暗的预感应验后的崩溃。

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赵金花的啜泣和王所长的安抚：“赵女士，叶晚最后被确认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她身上有没有携带特别的物品？

最近情绪或行为有没有异常？”

他的问题专业、冷静，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入混乱的核心。

赵金花像是抓住了主心骨，泪眼朦胧地看向林深：“昨晚…昨晚九点二十，放学…应该从‘安宁巷’那条路回家…她、她书包里总带着个小本子，记化学公式的…她最近…最近好像总有心事，问她也不说…” 她猛地想起什么，颤抖着手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这个…这个是在巷子口捡到的…是晚晚的校徽！”

那是一枚普通的塑料校徽，红底黄字，“灰鹭镇中学”。

不普通的是，校徽背面，靠近别针的地方，沾染着几点己经凝固、呈现暗褐色的——血迹。

王所长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他伸手想接过去：“哎呀，这…这可能是刮到哪里蹭破皮了吧？

小孩子嘛…”林深却比他更快一步。

他不知何时己经戴上了随身携带的乳胶手套，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从赵金花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枚校徽。

他没有理会王所长的话，只是将校徽举到眼前，对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光线。

血迹不多，呈飞溅状，边缘有细微的毛刺感。

颜色…在灰鹭镇阴郁的光线下，那暗褐色透着一丝诡异的、近乎紫黑的深沉。

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橡胶，仿佛能感受到那一点污迹下蕴藏的冰冷秘密。

办公室里只剩下赵金花压抑的呜咽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腐蚀着一切的雨声。

林深的目光从校徽上抬起，越过王所长那张强作镇定的脸，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水笼罩的、沉默得令人心悸的小镇。

灰鹭镇的第一个伤口，就这样带着血腥味，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他面前。

而这片深沉的“沉默”，像一张浸透了水的厚布，正试图悄无声息地覆盖上来，将这小小的污点，连同那个名叫叶晚的少女，一同抹去。

他知道，解剖刀，己经抵在了这张沉默之皮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