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被泼翻了浓墨,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狂风咆哮着,卷着瓢泼大雨,疯狂地抽打着山脚下那间孤零零的茅草屋。雨水汇成浑浊的急流,从低矮屋檐上奔泻而下,在门前泥地里砸出无数个深浅不一的水坑,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哗啦声响。茅草棚顶在风雨中痛苦地***、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彻底撕裂,散架。
屋内,唯一的光源是灶台边一盏小小的、油渍斑斑的陶碟油灯。豆大的火苗被从墙壁缝隙钻入的冷风吹得东倒西歪,挣扎着投射出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灶台和周遭一小片地方,却丝毫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的苦涩药味,以及那更深沉、更令人绝望的死寂气息。
阿芜跪在冰冷的、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上,身下只垫着一块磨得发亮的破旧草席。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湿漉漉的粗布,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祖母额头上不断渗出的虚汗。那汗珠冰凉而粘腻,爬行在祖母枯槁憔悴、布满深深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皮肤上,映着那盏摇曳欲灭的灯火,泛着一层令人心慌意乱的不祥油光。
祖母躺在用门板和土坯垒成的简陋床榻上,身上盖着那床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薄被,被面硬邦邦的。她双目紧闭,眼窝深陷,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干瘪的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艰难拉扯的嗬嗬声。那张曾经慈祥、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如今只剩下灰败的死气,如同秋日凋零的落叶。
“咳……咳咳……嗬……”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祖母瘦小干枯的身体猛地剧烈蜷缩起来,像一只被丢进沸水里挣扎的虾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的脸颊瞬间憋得骇人的青紫,眼球可怕地向上翻着,露出浑浊的眼白,喉咙里被痰堵住,发出窒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仿佛下一口气就要彻底断绝。
“祖母!祖母!”阿芜魂飞魄散,心脏骤然缩紧,丢开布巾,像疯了般扑上去,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死死抱住祖母,一只手慌乱地、用力地在她瘦骨嶙峋、几乎硌手的后背上拼命顺着气,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极致惊惶,“您撑住!您看看我!看看囡囡!药……药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她的话语哽在喉咙里,药?哪还有像样的药?灶台上那罐黑黢黢的药汁正发出“咕嘟咕嘟”令人心烦意乱的翻滚声,那是她用最后一点铜钱换来的最便宜的草根树皮,早已熬煮过多遍,味道淡得几乎只剩苦味,根本无济于事。而能救命的药,她买不起,求不到。
好不容易,那阵骇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去,留下满室令人心碎的寂静和老人破碎的喘息。祖母彻底瘫软在床榻上,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游丝般的喘息,每一次都仿佛随时会断。她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挣扎开一条细微的缝隙,露出底下浑浊不堪、几乎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珠。她似乎用了残存的全部力气,才勉强将涣散的视线聚焦在阿芜写满惊恐、泪痕和疲惫的脸上。
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哆嗦着,气息微弱得如同蚊蚋,需要凑得很近才能听清:“囡……囡……别……别费……力气了……那药……贵得很……咱……咱吃不起……别……别浪费银钱了……留着……给你自个儿……”
阿芜的鼻腔像是被最酸的醋灌满了,酸涩直冲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她强行压下喉间汹涌的、几乎要决堤的哽咽,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仿佛在安抚一个易碎的梦境,生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散老人最后一点精气神:“祖母,您别说话,省些力气。药马上就熬好了,喝了就好了,啊?一定会好的。”她将手中早已凉透的布巾在旁边破碗装的温水里浸了浸,拧得半干,继续轻柔地擦拭着祖母额头、脖颈不断冒出的冷汗,动作虔诚而绝望,像是在进行一场明知无用却不得不做的仪式。
可她的心里,比这雨夜更冷,更绝望。灶台上,那只黑黢黢的药罐还在徒劳地翻滚着,里面的药汁早已熬干,只剩下一堆毫无用处的渣滓,一股明显的焦苦刺鼻气味弥漫开来,盖过了原本的药味,像是在嘲讽她的无能为力。
白日里,那须发花白、摇头叹息的老郎中隔着那破旧布帘说的话,如同冰冷淬毒的锥子,至今还死死钉在她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疼:“……老太太这病,拖得太久,早年劳累过度,底子亏空得厉害,如今风寒入里,久咳伤肺,已是沉疴痼疾,病根深种,寒气都钻入肺腑骨髓了……除非……除非能用上年份足的老山参,吊住那一口元气不散,再佐以灵芝、雪莲之类天地珍品温养脉络,固本培元,或许……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只是这价钱……唉,丫头,不是你这等人家能想的,早做准备吧……”
老山参、灵芝、雪莲……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千钧重锤,狠狠地、反复地砸在阿芜的心口,闷痛得让她几乎直不起腰,喘不过气。这些东西,于她而言,只存在于镇上的药铺掌柜高高搁置、擦得锃亮却遥不可及的琉璃柜里,存在于过往行商口中啧啧称奇、如同传说般的故事里。把她自己、把这间摇摇欲坠的破屋、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砸碎了卖出去,恐怕也换不来那琉璃柜中任何一味药的些许须角。
“刺啦——”
一声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焦糊声响从灶台方向传来,紧接着是一股更浓的焦臭味,药罐底彻底熬干了,那点可怜的草药最终变成了一堆焦黑的废渣。
阿芜猛地从绝望的泥沼中惊醒,手忙脚乱地抓起一旁垫锅的破布,徒手去端那滚烫的药罐。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指尖不可避免地被烫了一下,瞬间泛起一片刺眼的红痕,***辣地疼。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那疼痛,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罐彻底失效、甚至可能因焦糊而产生毒性的药汁,眼神空洞。绝望如同窗外无孔不入的雨水,冰冷地、彻底地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最后一丝侥幸。
屋外,电闪雷鸣。一道惨白刺目的电光骤然划破漆黑的天幕,瞬间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也透过那扇糊着旧纸、破了好几个洞的窗户,清晰地照亮了屋内角落——
那里静静地摆放着一只沉旧得几乎辨不出原本颜色、边角已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的木箱子。那是祖母唯一的嫁妆,从未见她打开过。
阿芜的心,随着那震耳欲聋的雷声,猛地、剧烈地一跳。一个被尘封已久的、祖母神智尚清时断续絮叨过的模糊念头,毫无征兆地、疯狂地闯入了她几乎被冻僵的脑海。
“……京城里……大人物哩……囡囡本来……是有福气的……一纸婚书……收好了,千万……千万别给人看见,也别……别去找……咱们高攀不起……平白惹人笑话……安安分分……过日子……”
当时只以为是老人家的糊涂呓语或是早已过时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