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青梧桐

憋屈至死的2024年科员李建国， 一睁眼回到大学毕业分配前的夏天， 没有系统加持，没有先知先觉， 只凭憋了三十年的办公室政治觉悟和未来零星记忆， 从县府端茶小科员开始暗戳戳搞“预言式站队”， 却意外搅动十年升迁路——“领导，您听说过住房公积金吗？”

---一九九零年七月，江汉省青州市府政研室。

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搅动着闷热黏稠的空气，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嘎吱”声，试图把窗外聒噪的蝉鸣压下去。

李建国埋在一摞摞泛黄的文件报纸里，鼻尖萦绕着旧纸张和油墨的混合气味，手边搪瓷缸里的茶渍厚得能刮下一层。

他正逐字校对一份关于夏粮收购工作的通知，钢笔尖在稿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场景熟悉得让他心口发闷。

不对。

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猛地攥住了他。

视野里，那台老式台历清晰地显示——一九九零年，七月十六日，星期一。

旁边，一份《青州日报》头版右下角，报道着亚运会筹备工作进展。

桌上，那份他正在校对的、关于“清理三角债”初探的汇报提纲，墨迹还未干透。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钢笔“啪”地一声掉在桌上，蓝黑色的墨水迅速洇开一小团。

他明明记得……前一刻，他应该在2024年春天，单位组织的那场该死的体检之后，医生拿着报告欲言又止的神情，然后是心脏骤然被攫住的剧痛，冰冷的窒息感……同事们或许会惋惜几句“老李真是个老实人”，也可能只是茶余饭后多了个“那个谁走了”的谈资。

一辈子谨小慎微，在科员位子上熬到头发花白，像墙角那盆无人问候的绿萝，悄无声息。

憋屈。

太憋屈了。

冷汗瞬间湿透了的确良短袖衬衫的后背。

他猛地站起身，带翻了椅子，木头撞击水磨石地面的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对面办公桌的老王抬起头，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片，诧异地看着他：“建国，咋了？

脸色这么白，不舒服？”

窗外，阳光白得晃眼，大喇叭里正播放着《亚洲雄风》的旋律，昂扬激越。

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穿着白色蓝杠运动衫的年轻人嬉笑着骑车掠过。

真实。

这一切真实得可怕。

不是梦。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荒谬、恐慌，还有一丝……一丝极度微弱、却无法完全掐灭的狂喜，像高压锅里的蒸汽，在他胸腔里猛烈冲撞。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传来。

“没……没事，王老师，”李建国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不属于这个年轻身体的沙哑，“可能……可能有点中暑。”

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手指冰凉。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跳。

他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决定了他前世无数个窝囊日夜的起点。

他深吸一口气，略微回想了一番：---李建国只记得体检报告上那些拗口的医学术语和医生凝重的脸色，像判决书。

然后是心脏猛地一抽，一股铁锈味涌上喉咙，视野里的白色天花板开始扭曲、变暗。

窒息感冰冷彻骨，像被无形的手扼住。

他挣扎着想吸进最后一口气，却只发出嗬嗬的轻响。

所有的憋屈、不甘、遗憾，还没来得及化作一声叹息，就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沉。

再睁眼，是吊扇嘎吱作响的闷热，是报纸油墨的刺鼻气味，是身体里那股该死的、属于二十二岁的、蓬勃又陌生的活力。

那口堵了三十年的气，就这么卡在了半途，上不来，也咽不下去了。

一九九零年。

大学生毕业包分配的尾巴还在，但空气中己经能嗅到变革前夜的味道。

他，李建国，青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刚刚被“分配”到市府政研室实习，表现尚可，留用似乎顺理成章——前世就是这样。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科长端着茶杯走了进来，视线扫了一圈，落在李建国身上：“建国，正好。

这份省里刚下来的《关于鼓励机关事业单位兴办经济实体的意见（征求意见稿）》，你看看，琢磨琢磨，下午科室讨论，你也发个言。”

一份文件轻飘飘地落在李建国面前。

白色的封皮，红色的标题。

李建国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是这个！

前世，这次讨论会上，科长让大家畅所欲言，刚从学校出来的他，怀着几分书生意气，引经据典地分析了党政机关经商可能带来的弊端，管理混乱、权力寻租、与民争利……说得科长当时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虽然最后科室提交的意见还是以“积极响应”为主调，但他的那点“不同声音”，显然被记上了一笔。

此后多年，他都被视为“思想不够解放”、“缺乏经济头脑”的典型，在关键提拔时屡屡被这个由头挡回来。

血的教训。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灰尘、报纸和劣质茶叶的空气，此刻吸入肺里，却带着一股辛辣的清醒。

他拿起那份文件，手指拂过光滑的纸面，目光却穿透了纸张，落向更远处。

他知道，下个月，北京亚运会就要开幕了，那将是举国欢腾的盛事。

他知道，再过一年多，那位老人的南巡讲话就会像春雷一样炸响，彻底改变这片土地的轨迹。

他知道青州城未来哪里会修起立交桥，哪里会变成繁华的商业区，哪个濒临倒闭的纺织厂其实藏着未来的行业巨头……这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像散落在黑暗里的珍珠，而他，没有线能把它们立刻串起来。

他没有点石成金的手指，没有未卜先知的系统，甚至没有启动资金。

他只有一个被现实捶打了几十年、磨去了所有棱角也变得无比坚韧的灵魂，和一份对时代洪流卑微而清晰的“后见之明”。

还有，就是这重来一次的、滚烫的、不甘心的心跳。

下午，科室会议。

烟雾缭绕。

老科员们打着哈哈，说着“摸石头过河”、“支持改革”之类的片儿汤话。

科长听着，不时点点头。

轮到李建国了。

所有目光都投向他这个新来的大学生。

李建国清了清嗓子，声音还带着点刻意压制的紧张，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他拿起那份文件，没有看，首接开口：“科长，各位老师，我认真学习了一下这份意见。

我觉得，思路非常好，非常及时，是完全符合当前深化改革、搞活经济的大方向的。”

科长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个平时有点闷的年轻人会这么旗帜鲜明地支持。

李建国话锋接着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务实：“特别是结合我们青州的实际，我觉得有几个切入点可以重点考虑。

比如，我们青州水运便利，是不是可以依托港口，考虑兴办一个仓储物流服务公司？

现在商品流通越来越活跃，这方面需求肯定会越来越大。”

“再比如，我们机关后勤采购量也不小，如果能整合资源，办一个综合服务公司，既能保障机关需求，有条件的话还能对外营业，说不定还能给财政减轻点负担……”他没有提一句弊端，没有唱半点反调。

他说的，全是“怎么办”的细节，是看似稳妥且能创造效益的点子，甚至带着点这个时代最推崇的“开拓精神”。

他把前世后来十几年才慢慢普及的思路，用最朴素的、符合九十年代初语境的语言包装了出来。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下。

连抽烟最凶的老赵都忘了弹烟灰。

科长看着他，看了好几秒钟，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嗯，建国同志还是动了脑筋的。

年轻人，肯琢磨业务，很好。”

散会后，李建国收拾笔记本准备离开。

“建国，”科长走过他身边，脚步停了一下，声音不高，“一会儿忙完了，把我桌上那份关于深圳特区近期经济发展情况的内部参考材料，也拿去学习学习。

有点厚，不急，慢慢看。”

李建国的心猛地一跳。

他抬起头，正对上科长看似平淡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不再是看一个无足轻重的实习生， 是看一个潜在的小刺头。

那是一种极细微的、带着审视和一点点……兴趣的打量。

“哎，好的科长！

谢谢科长！”

李建国连忙应道，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激动。

科长“嗯”了一声，背着手走了。

窗外，《亚洲雄风》的旋律还在隐隐传来，慷慨激昂。

远处工地上打桩机的闷响，一声声，像是这座城市，这个时代，沉重而有力心跳。

李建国缓缓坐回自己的椅子，手指摸到桌上那摊尚未干透的墨渍，冰凉，黏腻。

他低下头，闭上眼，无声地又吸了一口长气。

第一步。

憋屈了三十年的那口气，似乎，稍微，顺畅了那么一丝丝。

官场里第一个细微的齿轮，仿佛因为他这句完全不同的话，朝着另一个方向，极其轻微地，“咔哒”一声，转动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