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痛没了,脑子却亮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正一股股地涌出,汇成溪流,沿着我的指缝滴落进浑浊的江水里,染开一团团暗淡的红。
我的大脑告诉我,这应该是一种撕裂般的剧痛,可我的神经却像断了线的木偶,沉默不语。
这不是麻木,麻木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去感受世界,而我,是彻底的隔绝。
我蹲在江边,面无表情地用冰冷的江水冲洗着伤口。
血腥味混杂着水汽钻入鼻腔,这嗅觉倒是异常灵敏。
我停下动作,从腰间的工具包里抽出那把用了多年的剔骨刀,刀尖锋利,在晨曦的微光下泛着冷意。
我没有丝毫犹豫,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大腿,用力刺了下去。
刀尖没入半寸,带出一缕血线。
没有痛感。
我拔出刀,又伸出两根手指,死死掐住自己颈侧的动脉。
搏动强而有力,但我感受不到被压迫的窒息感,只有指尖传来的皮肤弹性。
我又狠狠咬住舌尖,铁锈般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可那本该让人瞬间清醒的剧痛,依旧缺席。
我的身体,成了一具无比精密的仪器,能看,能听,能闻,能思考,唯独剥离了痛觉这个最原始的预警系统。
我忽然明白,从我决定触摸那具浮尸,“听”到那段不属于我的记忆开始,某种不可逆转的改变,就己经在我体内生根发芽。
我抬起头,望向依旧笼罩着江面的浓雾。
雾气没有散去,可我的视野却穿透了这层屏障。
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慢放感。
我能看见每一滴水珠从芦苇叶尖滑落的轨迹,能看见远处一棵老树上某片枯叶旋转飘落的角度,甚至能分辨出几十米外一只蚊虫每一次振翅的频率。
我的思维从未如此清明,像一台被擦拭干净的机器,冰冷而高效地运转着。
“你碰它了。”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我能“听”到他踩在湿软泥地上那独特的、拖沓的脚步声。
是陈七叔,村里唯一还懂行的人。
他走到我身边,视线落在我手臂的伤口上,那双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丝毫波澜。
“我师父说过,咱们沉家血脉,天生就能‘听死人说话’,但这本事是借来的,每次听,都要拿自己的东西去换。
有人换记忆,有人换寿命,传到你们这一支……”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换的是感官。”
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穿我灵魂的伪装。
“你现在,还能感觉到疼吗?”
我沉默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僵硬地摇了摇头。
这种矛盾的反应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陈七叔闭上了眼睛,像是为某种仪式的完成而默哀。
“无痛之境……开始了。”
那天下午,我没有理会手臂上仍在渗血的伤口,重新回到了发现浮尸的那片水域。
我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钩,一遍遍地探查着江底的淤泥。
江水冰冷,但我感觉不到。
几个小时单调的重复劳动,我的肌肉却没有丝毫酸胀。
终于,钩尖触碰到了一处坚硬的异物。
我用力一拖,一块满是淤泥的东西被拽出了水面。
冲洗干净后,我发现那是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用古老的篆文刻着几行字,大多己经模糊不清,只有几个字勉强可以辨认:“癸未年,封门七日,血饲归途”。
就在我指尖触摸到“血饲”二字时,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贯穿了我的大脑。
这痛楚并非来自神经,而是源于意识深处。
刹那间,那个黑水祭坛的画面再次涌现,但这一次,视角完全变了。
我不再是祭坛前的旁观者,而是仿佛灵魂出窍,飘浮在祭坛的后方。
我“看”见了祭坛背面,那里刻着一组我无法理解的数字,以及一幅残缺的星图。
更让我心惊的是,星图上的几道裂痕,竟与我手中这块残碑的断裂痕迹,严丝合缝地吻合在一起。
这不是记忆,这是某种跨越时空的共鸣。
夜色降临时,我带着残碑走在回村的窄巷里。
巷子两边是斑驳的土墙,月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三条黑影无声无息地堵住了我的去路。
为首那人身材瘦小,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手里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
“交出你从尸体上看过的东西。”
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我没有后退,反而迎着他上前一步。
这个动作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刀光一闪,首取我的要害。
我没有躲,任由刀锋划开我左腹的衣服,深深刺入。
温热的液体溅在冰冷的墙砖上,但我依然感觉不到疼痛,连心跳都平稳得像一口古钟。
恰恰相反,神经的彻底钝化,让我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视觉和听觉上。
我清晰地捕捉到对方挥刀前,肩胛骨那零点几秒的微沉,肌肉的细微抽搐。
就在刀刃入肉的瞬间,我侧身拧腰,反手抽出腰间的铁钩。
不等他拔刀,铁钩己经带着破风声,自下而上,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
另外两人彻底愣住了,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中刀后还能如此迅猛地反击。
就是这愣神的一刹那,我猛地拔出铁钩,带出一蓬血雾。
手中的钩链顺势甩出,如毒蛇般缠住左边那人的脖颈,我发力猛拽,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向墙壁,发出一声闷响后软软滑倒,当场昏厥。
最后一人惊骇欲绝,转身就逃。
我没有追,只是将手中的铁钩奋力掷出。
沉重的铁钩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地钉入他奔跑中的小腿。
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我一步步走过去,踩住他的后背,冷冷地问:“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渡……”然后,他头一歪,也昏死了过去。
整个巷子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我蹲在血泊中央,凝视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和那把同样被染红的铁钩。
按照常理,我本该恐惧,本该颤抖,可我的内心却平静得可怕,只有冰冷的逻辑在飞速推演。
尸体是饵,那段不属于我的记忆是引线,而我,这个沉家的后人,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我想起了阿萤离开前对我说的话——“沉江,别再碰那些东西了,每看一次,你就少一样东西。”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那块藏在衣服下的、从残碑上拓印下来的符文。
既然己经开始了,既然我己经付出了代价,那就看看,这代价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我的目光从地上的两具尸体上移开,落在了那个唯一还喘着气的俘虏身上。
那个“渡”字,像一颗钉子,钉进了我的脑海里。
我需要答案,现在就需要。
我俯下身,像拖拽一件货物一样,将那个昏死过去的人甩上肩头,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沉甸甸的,但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有待拆解的包裹。
我没有回头,扛着他,一步步消失在巷子更深的黑暗里。
江风吹过,卷起我的衣角,也卷起了我身上那股越来越浓的,不属于活人的冰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