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是在城中府邸办的,客栈闭门三日,江川与店里的伙计一同陪柩。
府邸之大,与李府无异,常年无人居住,荒凉上许多。
娘子的灵柩放于大堂,堂前两把檀木椅上坐着悲痛欲绝的双亲。
哀乐西起,雪下的愈发大,相礼者道“起棺。”
众人扶灵在雪地间踩出一条道,脚印交错着,从府邸至墓园。
那几日接连大雪,雪落在送棺者发丝,像是骤然白头。
客栈恢复生计,主家不再出门,每日清晨起就坐在娘子屋外的小石阶,一坐便是一天。
雪停了,主家却依旧白头。
阿灵来此也有些时日,平日时常跟随江川上街买货,近来店里较忙时,偶尔能自行上街。
今日是坐着马车回来,吴妈和江川站在门口见她与车上的公子欢喜告别,待她走近便发问。
“今日南街好热闹,好些人耍杂技。”
阿灵意犹未尽地拍手。
“那公子是何人?”
吴妈问道。
阿灵答道“他是个书生,我们相识有些时日了,今日得空出来放松。”
“你下车与他说些什么?”
“他说明日带些书籍来找我。”
阿灵双颊微微泛红。
阿灵虽己十七,但识字不多,天性好玩,与那年的江川极似。
公子生的清秀,满脸书生气,马车精致且匹夫穿戴整洁,想来不是普通人家。
江川看出吴妈有些担心,安慰着吴妈,待明日看看便知晓。
翌日清晨,江川下楼便瞧见阿灵坐在门栏朝远处探头,双手无心轻柔着煤球的毛发。
吴妈看着失魂的阿灵,手上擦拭柜台的动作逐渐放慢,面露担心。
一首等到晌午,门口都未见有马车经过。
阿灵抱起煤球起身欲上楼歇息,身后传来少年高声呼唤“阿灵!”
阿灵转身,公子身着灰色袍服向她跑来。
“我来晚了,被先生罚堂了。”
公子站足阿灵面前,不好意思地抖落肩头的雪粒。
“我以为你不来了。”
阿灵努努嘴,佯装生气。
公子从身后抽出几株鲜花,递给阿灵,“这水仙是今早刚开的,好闻呢。”
花瓣上还蘸着些许雪粒,阿灵双颊微红,轻轻接过花。
公子坐下拿出送给阿灵的书籍,教她识字,不时念上几首情诗。
首至傍晚,二人相别,江川瞥见阿灵眼眶竟微微泛红。
冬夜又下起雪,客栈早早闭门,江川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睡。
白日二人念书的模样,不时涌现脑海,又想起榕城。
那年秋天,李尔也是这般教她识字,只是她耐不住性子,无法专心念书,时至今日也只会写“李尔”二字。
想到送别时阿灵的不舍,好似那日李尔出嫁回眸望她的那瞬。
少年人的情感,最为真挚。
稍稍将入眠,想起阿灵的水仙还未处理,江川起身套上长袄,提起油灯下楼。
瞧见阿灵正双手托腮,呆呆望着这几株水仙。
“姐姐,你也没睡。”
阿灵为江川拉开身旁的长凳。
“我来看看花。”
江川找来瓶子安置着水仙。
“姐姐,你还懂养花。”
阿灵眼里闪着光,随即又暗淡下去“我什么都不会,不会养花,不会写字。”
见她有些沮丧,江川安慰道“我会养花,因为我从小就养花,你也不是什么都不会,你会采茶。”
“从小?
还未听姐姐说过从前的事呢。”
阿灵饶有兴致地看着江川。
“想听什么事?”
江川手里忙活着。
阿灵思索片刻问道“姐姐,你有爱过人吗?”
2江川一怔,随即又继续操作着“没有。”
“姐姐骗人!
你手都抖了。”
阿灵叫着“此人身处何地?”
“榕城。”
江川转头看向阿灵的双眸。
“为何不回去找他?”
阿灵问。
“回不去了。”
江川提起油灯,起身欲上楼“睡吧,时候不早了。”
阿灵望着江川离去的背影,清楚地感知她与榕城一定有过一段揪心的过往。
转眼春分,幽州开始有些回暖。
阿灵惊蛰便要回温州采茶。
她第一次在北方过冬,离开家将有半年之久,当然想念阿公阿婆,但更是不舍幽州。
这日,张公子的马车再次停在门口,和他一同下车的,还有一女子。
女子婀娜,年轻貌美,身着的罗衫工艺复杂。
张公子扶着她,缓缓向客栈走来,进门坐在最大的那张方桌,阿灵紧张地往吴妈身后缩缩。
女子顺着公子的视线瞧见阿灵,便低语两句什么,随即招手示意阿灵过去。
阿灵小心地站在桌前,女子示意她坐下。
“你是阿灵。”
女子倒上一杯茶,递到阿灵面前。
“是的。”
阿灵小声回应着。
女子回眸看向张公子“性格倒是文静,和你讲起的像是两个人。”
“许是姐姐你吓到她了。”
张公子眼神安抚着无措的阿灵。
“姐姐?”
她便是公子时常提起的长姐张瑶。
张家是纺织世家,绝大部分产业由长女继承,因为公子喜好读书,不擅从商。
张瑶接管家业,成了幽州最大的纺织供应商,对弟弟也是出名的宠爱。
近日听闻弟弟心上人不久将远走,想着临走见上一面,日后好提亲。
“阿灵,此番去往温州,何时回来?”
张瑶将糕点朝阿灵推去。
“我离家太久,担心阿公阿婆身体,这次回去,必是要多待一阵。”
阿灵答道。
“你今年十七,是否考虑婚嫁。”
张瑶开门见山道。
这句话让一旁的吴妈也一惊,阿灵己是满脸通红。
“姑娘,阿灵还小,我舍不得让她嫁人。”
吴妈笑着圆场。
“您是阿灵的母亲。”
张瑶起身走到吴妈身旁,“未与您先打声招呼,是我的疏忽。”
张瑶示意吴妈坐下聊。
“早就听闻,家弟与温州来的采茶姑娘情投意合,今日所见,属实讨喜。”
张瑶为吴妈倒上一杯茶,“今日上门便是想将婚事先定下,还是阿灵姑娘另有婚配?”
阿灵红着脸摇摇头,随即看向吴妈。
吴妈小抿一口茶水“姑娘说笑了,阿灵未有过婚配,也从未想过婚嫁之事。
如今,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要慎重考虑。”
“阿灵此番去往温州,我弟弟可一同南下,一同学习采茶。
若家中长辈认可家弟,待到适婚之时,方可成亲。”
张瑶不紧不慢地说道。
阿灵欣喜地望向张公子,张公子亦是抑制不住笑意。
吴妈看着二人,只好点头答应。
这小半年来,张公子时常光顾客栈,每每来时,会带上鲜花,带上礼物,有吴妈的份,有煤球的份。
起初吴妈放心不下,三番去到镇上,打听着公子身世为人,好在并无出入。
二人恩爱,吴妈更是看在眼里。
如今一同南下,与阿公阿婆生活一阵,如若二老没有异议,自己也好放心。
送走姐弟二人,阿灵靠着门框望向屋外,欣喜不断涌上心头,那株冬天的水仙依旧盛开在春分的心间。
惊蛰来的很快,阿灵收拾好行囊,来到楼下,张家佣人忙搬上马车。
阿灵向店里的伙计一一告别,她轻轻拥抱江川,将煤球递到她手中“我把煤球留给你,它陪你说话。”
江川小心接过煤球。
“姐姐,你还记得那几株水仙吗?”
“记得。”
“那几株水仙凋落时,我还哭了。”
阿灵笑笑,又提起“那你还记得榕城的人吗?”
江川扭头不再言语。
“惊蛰一过,榕城的花就要开了,回去看看吧。”
公子抬手招呼阿灵过去,“所爱之人,一定也在等你。”
阿灵走了,马车驶出庭院,煤球还在贪婪地美梦着。
江川低头轻抚着煤球“阿灵,榕城己经没有人再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