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李默不是被闹钟叫醒,而是被胃部一阵熟悉的痉挛惊醒。又是胃痛。
连续两周的加班、外卖和焦虑,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蜷缩在出租屋冰冷的床上,
摸索着吞下几片药片,苦涩的药味在舌尖弥漫。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
映照着他苍白憔悴的脸。手机屏幕亮起,是购票APP的抢票提醒。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胃痛都暂时被更强烈的紧张感压了下去。
这已经成为他连日来的梦魇。他深吸一口气,坐起身,像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
打开了那个承载了太多期望与失望的图标。“正在排队,
预计等待时间:大于3小时……”冰冷的提示文字,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李默颓然地靠回床头,闭上眼睛,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这已经是第十天了。
从春运票开售起,
他经历了无数次的系统崩溃、验证码刁难、以及眼睁睁看着票在瞬间被抢空的绝望。
每一次失败,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刻下一道深深的伤痕。春节回家,这张小小的车票,
早已超越了它本身的意义,成了他能否在这个冰冷城市里抓住一丝温暖慰藉的象征,
成了他证明自己“混得还行”的脆弱凭证。他是万千“沪漂”中的一员,
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着看似光鲜实则如履薄冰的项目经理。年终评审刚过,
他虽然勉强保住了职位,但业绩压力与日俱增。
上司的敲打、同事的竞争、以及即将到来的架构调整传闻,都像乌云一样笼罩着他。
他不敢松懈,更不敢轻易言苦。对远方的父母,他永远是报喜不报忧的那一句:“挺好的,
工作忙点,钱也赚得多些。”点开微信,家庭群里,
母亲昨晚发的语音还静静地躺在那里:“默娃,天气预报说过两天家里要降温,
你回来的时候多穿点。你爸把炕烧得可热乎了,就等你回来睡个踏实觉。
”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寞。李默听着语音,
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用力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回复道:“妈,知道了,票快搞定了,
今年一定准时回来吃年夜饭!”发送出去后,他却烦躁地锁上了屏幕。
那种无法兑现承诺的愧疚感,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心。就在他几乎要放弃,
甚至开始编造“公司临时有重大项目”的借口时,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出票成功的短信!K528次,无座,18小时45分钟。
巨大的惊喜过后,是更复杂的情绪。能回家了,真好。
但“无座”和“十八小时”像两个沉重的砝码,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他苦笑着对合租的室友说:“抢到了,绿皮车,站票。
”室友投来同情又略带庆幸的目光:“能回去就行!站一夜而已,想想家里的热乎饭!
”出发那天,天空灰蒙蒙的,下着侵入骨髓的冷雨。
、塞满了给父亲的新羽绒服、给母亲的羊毛围巾、给亲戚家孩子的各种零食和玩具的行李箱,
背上还背着鼓鼓囊囊的电脑包他不敢完全放下工作,
艰难地汇入了火车站广场那片无边无际的人海。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
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行李箱轮子的噪音、孩子的哭闹、还有车站广播里不断重复的列车信息。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相似的焦虑与疲惫,但眼神交汇时,
却能读到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和一种共同的、名为“归心似箭”的炽热。
挤过水泄不通的验票口和安检仪,他终于踏上了车厢。
容的气味扑面而来——泡面、汗液、湿漉漉的雨衣、劣质烟草、还有厕所隐约传来的氨水味。
过道里早已寸步难行,人们以各种姿势占据着每一寸空间,像沙丁鱼罐头。
他好不容易在车厢连接处,靠近开水房和厕所的地方,
找到了一个勉强可以放下行李箱的角落。他蜷缩着坐下,后背紧贴着冰冷而油腻的车厢壁,
膝盖抵着行李箱,连转身都困难。火车在一声悠长的汽笛中缓缓启动。
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缩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冬日里萧瑟的田野和灰蒙蒙的天空。车厢内,
话聊天、列车员推着小车艰难穿行的吆喝、以及婴儿不知疲倦的啼哭……李默戴上降噪耳机,
但物理的隔音挡不住身体的疲惫和空间压迫感。时间仿佛凝固了。最初的几个小时,
是身体上的极度不适:腿脚发麻,腰背酸痛,车厢的晃动让他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拿出保温杯喝了口热水,水已经不太热了,只能勉强温暖一下喉咙。
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的城镇和村庄,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漂泊感油然而生。
他想起甲方的刁难,想起上司的冷脸,想起为了赶项目连续熬通宵的夜晚,
想起生病时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的凄凉……鼻子一酸,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背包,
偷偷擦去眼角的湿润。“小伙子,第一次坐这么久的车吧?
”旁边一位看起来六十岁左右、满脸风霜的大叔主动搭话,递过来半张皱巴巴的报纸,
“垫垫***,这铁皮凉,坐久了寒气入骨。”李默感激地接过:“谢谢大叔!您……经常坐?
”“唉,打工嘛,年年如此。”大叔叹了口气,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我在南方工地搞装修,一年到头就盼着这几天。家里老婆子、儿子媳妇、还有小孙子,
都等着呢。”他掏出手机,笨拙地划拉着,给李默看孙子的照片,
脸上洋溢着纯粹而幸福的骄傲。“站惯了,没啥。想想马上能抱到孙子,
再站二十个小时也乐意!”对面,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熟睡的孩子,坐在自带的折叠小凳上。
孩子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母亲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柔的爱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
李默想起母亲,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夜深了,车厢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此起彼伏。各种奇特的睡姿呈现在眼前:有人靠着车厢壁点头打盹,
有人趴在行李箱上,有人干脆铺了张塑料布躺在座位底下。李默也昏昏沉沉,
在半梦半醒间挣扎。每一次短暂的入睡,都会被身体的酸痛或车厢的颠簸惊醒。
在意识模糊的边界,他仿佛看到了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闻到了母亲做的年夜饭的香味,
听到了父亲看电视时熟悉的戏曲声……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
让他心头涌起一阵酸楚的甜蜜。第二天,天色渐亮。疲惫感达到了顶峰,
但离家越来越近的兴奋感也开始在血液里涌动。他开始和周围的人有更多的交流。
大叔分享了他带的煮鸡蛋和榨菜,年轻妈妈给了孩子一块小饼干也给李默递了一块。
在这狭小、拥挤、充满不便的空间里,因为同一个“回家”的目标,
陌生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纽带,一种互相取暖的默契。“前方到站:XX站,
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当广播里传来那熟悉的、带着浓重乡音的站名时,
整个车厢都沸腾了!李默的心脏像是被重锤敲击了一下,猛地加速跳动。他几乎是弹跳起来,
不顾浑身如同散架般的酸痛,奋力拿起行李,融入下车的人流。每一步都踩在归家的节奏上。
跨出车厢门的那一刻,凛冽、干燥、带着北方特有寒意的空气,像一剂强心针,
瞬间注入他的肺腑。这是故乡的味道,混杂着远处农田和城市边缘工业区的气息,
陌生又熟悉。他贪婪地呼吸着,感觉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刻被洗涤。他拖着行李,
几乎是跑着冲向出站口。目光急切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索着那两个他最熟悉的身影。
“默娃!默娃!这边!”是母亲!她跳着脚,不顾形象地大声呼喊,用力挥舞着双臂,
脸上绽放着无比灿烂、甚至有些夸张的笑容,眼角的鱼尾纹都挤成了两朵花。
父亲就站在她身后,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背似乎比记忆中更驼了一些。他没有喊,
只是微微踮着脚,目光紧紧锁定着李默的方向,嘴角努力向上牵起一个弧度,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隐约的水光。“爸!妈!”李默喊出声,
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哽咽。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冲到了父母面前。
母亲一把接过他手里最沉的背包,触手的分量让她立刻心疼地皱起了眉:“哎哟我的老天爷,
这么沉!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啥呀!路上累坏了吧?看看你这小脸,煞白煞白的,
肯定又没好好吃饭!”她冰凉粗糙的手自然而然地抚上李默的脸颊,
那触感却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心安。父亲则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
重重地拍在他的胳膊上,力量很大,拍得李默身子晃了晃。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回来了。走,车停在那边,你妈给你炖了鸡汤,
一直热着呢。”坐进父亲那辆破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小轿车里,车里开着暖风,
放着咿咿呀呀的老掉牙戏曲磁带。母亲从前座回过头,开始喋喋不休:“路上顺利不?
饿不饿?渴不渴?你三叔家明天嫁闺女,请帖早送来了,
就等你回来一起去喝喜酒呢……你张阿姨还问起你,
说要给你介绍对象……”父亲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
眼神里是满满的、无声的关爱。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熟悉的街道、店铺、甚至广告牌,
都让他感到一种彻底的放松和安全。李默靠在虽然破旧却异常温暖舒适的座椅上,闭上眼睛。
这一年所有的委屈、压力、孤独、疲惫,在这一刻,
都被车内这熟悉的、带着父母气息的温暖空气,和窗外飞速掠过的、名为“家”的风景,
彻底融化、抚平了。他知道,这几日的温馨和治愈,将深深烙印在心底,
成为他来年再次踏上征程时,最坚实、最温暖的后盾。这冰与火交织的十八小时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