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五年零三个月又十八天。日子像镀金的笼子,光鲜,但每一根冰冷的金条都硌得慌。
迟凛,我法律上、名义上、社交圈子里公认的丈夫。盛天集团的掌舵人,名字本身就是财经版面的头条。他高大,轮廓像是用最冷的冰刻出来的,眉眼深邃,看人时总带着点审视的意味,仿佛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资产。外人说他沉稳、睿智、杀伐决断,是商场上的掠食者。只有我知道,那张完美面具下的温度有多低。
而我,云晚。曾经也画过几笔设计图,梦想开个小工作室。现在?迟太太。一个金光闪闪的身份标签,贴在身上,撕都撕不掉。日常就是购物、下午茶、慈善晚宴,像一只被精心豢养、按时投喂的金丝雀。笼子再华美,也改变不了被囚的事实。空气里弥漫的,是名贵香水掩盖下的空洞和倦怠。
直到纪淮出现。
他是迟凛的新任特别助理,两年前空降。和迟凛那种迫人的存在感不同,纪淮清瘦,皮肤是那种不见天日的白,看人的时候,那双像是浸了水的黑眼睛里总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谨慎和脆弱,像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第一次在公司走廊遇见,他抱着一大摞摇摇欲坠的文件,我顺手扶了一把。他抬头,眼神慌乱地撞进我的视线,脸瞬间红了,结结巴巴地道谢:“谢、谢谢迟太太。”
那一刻,我心脏某个沉寂已久的地方,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从最初的试探,到他公寓里那盏为我留到深夜的、昏黄温暖的落地灯,再到我一次次用各种名目从迟凛给我那张仿佛没有上限的副卡里划出巨款,填进纪淮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他“母亲”昂贵的手术费,“妹妹”留学所需的保证金,他“投资失败”欠下的高利贷…理由拙劣得可笑,我却甘之如饴。为他购置昂贵的定制西装、腕表、***版的袖扣…看他穿着我挑选的行头,站在迟凛身后那副温顺又挺拔的样子,有一种隐秘的***。像在迟凛精心打造的、坚不可摧的王国里,偷偷凿开了一个只属于我的、温热的裂缝。
此刻,盛天集团顶层总裁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冰冷的天际线。
纪淮站在迟凛宽大的办公桌前汇报工作。一身藏青色的杰尼亚西装,贴身剪裁,衬得他身形颀长。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侧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他年轻干净的下颌线。
我的目光,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牢牢地黏在他握着文件的那只手上。手腕处,一点银色的冷光若隐若现。那是块江诗丹顿的传袭系列腕表,简约低调到极致,却透着骨子里的奢华。上个礼拜,我刚从卡里划走六十七万,它就成了纪淮的新宠。
“关于城南科技园的那块地皮,初步接触下来,对方意向价格比我们预期高了三个百分点。这是详细评估报告,迟总请过目。”纪淮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他将一份厚厚的文件轻轻放在迟凛面前。
迟凛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里,姿态随意,却像一头慵懒假寐的猛兽。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翻动了一下报告扉页,目光并未停留太久。然后,他抬起眼,视线没有落在报告上,也没有落在纪淮脸上,而是精准地、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钉在了纪淮露出的那一小截手腕上。
空气,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空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单调的嗡鸣。
我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
迟凛的目光在那块银色的表盘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那三秒,长得像一个世纪。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平静得可怕,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面仿佛有冰川崩塌前的死寂。
“表不错。”迟凛低沉的嗓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听不出丝毫情绪,平得像在评论今天的天气。
纪淮似乎没预料到这个话题,愣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盖住了部分表盘,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然,随即又强自镇定地扯开一个谦逊的笑容:“谢谢迟总夸奖,是…朋友送的生日礼物。”
“朋友?”迟凛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他的目光终于从腕表上移开,缓缓抬起,越过办公桌,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割开了我所有试图维持的伪装和镇定。一股寒气沿着脊椎猛地窜上来,冻得我指尖都在发麻。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奔流的轰鸣声。他知道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迟凛!
“嗯,交情很深的朋友。”纪淮的声音有些干涩,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迟凛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他拿起桌上的一个水晶烟灰缸,把玩着,冰凉的棱角折射着冷硬的光。他转向纪淮,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肃:“纪淮,你跟进这个项目多久了?”
“一个半月,迟总。”
“一个半月,”迟凛重复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对手的底牌摸清了?核心谈判成员的背景、软肋、喜好?他们融资链上最新的薄弱点在哪里?政府那边关键人物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刀,精准地扎向纪淮汇报中没有涉及、或者含糊带过的部分。
纪淮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努力维持着镇定:“这些…还在进一步深挖中,对方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
“非常什么?非常到位?”迟凛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毫无温度的弧度,“所以,你就拿这份浮于表面的东西,来浪费我的时间?”他拿起那份纪淮刚刚放下的评估报告,手腕随意地一扬。
厚厚的文件被甩了出来,“啪”的一声,沉闷地摔在光可鉴人的深色胡桃木地板上。纸张散开,如同被撕碎的翅膀。
纪淮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几不可见地晃了晃,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屈辱感让他的耳朵根都红了,他死死地盯着地板上散落的文件,手指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迟凛的目光不再看他,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上万年不化的寒冰,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无声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几乎要碾碎我的胸腔。
他知道了。
这三个字像毒蛇的信子,冰凉地舔舐着我的心脏。
我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到昂贵的矮几边缘,发出一声闷响,也顾不上疼痛。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显得异常干涩尖锐:“我…我去下洗手间!”
几乎是落荒而逃。高跟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发不出一点声音,却感觉每一步都踩在摇晃的浮冰上。我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钉在我背上,几乎要将我刺穿。
冲进顶层专属的豪华盥洗室,反手锁上门。冰冷的大理石墙面贴着滚烫的脸颊,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慰藉。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神惊恐,嘴唇微微颤抖。我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哗流下,双手捧起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试图浇灭那从心底窜起的、灭顶的恐慌。
迟凛知道了。
他会怎么做?
纪淮…
那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那块该死的表!那个蠢货!为什么要戴着它出现在迟凛面前!
水流声在空荡的盥洗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如同我濒临崩溃的心跳。手机在精致的晚宴包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纪淮的名字。
我盯着那名字,指尖冰冷,迟迟不敢按下接听键。门外,似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外。
一片死寂。
无形的压力,透过厚重的门板,沉沉地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