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的实验室里,数据流如星河般在墙面流淌,幽蓝的光映在周扶苏的侧脸上。
他左耳的信息接收环微微发烫,指尖在全息屏上划出一串串古籍影像——《建隆实录》《宋会要辑稿》《续资治通鉴长编》……他像一个潜入时间深海的拾贝人,一帧一帧打捞着大宋的呼吸。
他二十八岁,二十四世纪最年轻的历史系博士,专攻两宋财政与社会结构变迁。
别人研究历史是为了论文,他研究历史,是因为夜里梦见过汴河上的灯影,听过勾栏瓦舍的鼓板声,仿佛那三百二十年的王朝,是他前世未走完的路。
警报突然炸响。
红光席卷整个空间,全息投影扭曲成乱码,量子档案库的读取轨迹逆向奔涌,像有东西在数据深处撕咬。
主电源倒计时启动:72秒。
“见鬼!”他低喝一声,迅速切换至离线模式,手指飞快调出未加密的财政档案副本。
建隆至开宝年间,正是赵宋立国之初,制度草创,田赋混乱,却是他最熟稔的一段脉络。
便携存储器接入接口的瞬间,冷却系统发出尖锐的过载啸叫。
他咬牙,伸手拔下左侧冷却管。白雾轰然喷出,冷凝液顺着手臂结成冰霜。
他忍着刺痛,将管口对准过载电路,低温瞬间阻断了电流回路——争取了十八秒。
备份完成的绿灯亮起时,主灯熄灭。
最后一帧画面在黑暗中闪现:不是汴河漕运图,而是一道扭曲的龙形光纹,盘旋着撕裂了空间。
周扶苏瞳孔骤缩,还未来得及反应,一股无形之力将他拽入漩涡。
没有声音,没有痛感,只有意识被拉长、撕碎、再重组。
再睁眼,是黑。
不是实验室的暗,而是被浓雾与树影吞噬的夜一般的真实。
他躺在厚厚的腐叶上,鼻腔灌满泥土腥气、朽木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香。
头顶古木参天,枝干虬结如龙爪,藤蔓垂落,像吊死的绳索。
他动了动,科研服已被撕裂,左臂擦伤渗血,随身物品只剩别在腰间的便携存储器,和口袋里一支断裂的碳素笔。通讯终端、定位仪、应急药包,全没了。
“不是梦。”他喃喃,声音沙哑。
他撑地坐起,环顾四周。能见度不足十米,雾气流动如活物。
远处,一声低吼滚过林间,似狼非狼,似虎非虎,听得人脊背发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历史学家的本能先于恐惧苏醒:标记位置,建立参照。
他掰断碳素笔,用锋利的断口划破左手食指,忍痛在身旁一棵桑树的树干上写下“苏醒点”三字,又画了个箭头指向自己。
血珠顺着树皮滑落,像某种原始的契约。
接着,他蹲下身,抓起一撮泥土,指腹轻轻捻开。
“黏性强,含沙量低,有机质丰富……这不是自然林地。”他低声自语,“这是人工培育的桑园土层,典型黄河流域南岸官营桑园的特征。”
他抬头,目光扫过林间布局。
桑树间距规整,虽被野藤侵占,仍能看出当初的种植行列。地面有夯土痕迹,像是废弃的围墙基址。风从东南来,树冠倾斜角度一致,结合太阳在薄雾中的微光位置,他推断此地应在北纬三十四度左右,海拔不高,靠近河流。
“河南丘陵,桑园,夯土……”他心头一震,“宋代官营蚕事,皆由少府监掌管,非民间可私设。这里要么是皇家庄园,要么是州府贡园。”
他站起身,拍去裤腿上的泥屑,忽然瞥见前方石堆中,半埋着一块青灰色的残碑。
他走过去,蹲下,用手拂去苔藓与浮土。
碑面风化严重,铭文大多剥落,唯正面中央四字尚存:建隆元年。
字体是典型的初宋楷书,笔画方正,起收有度,刻工虽粗朴却不失礼制规格。
他取出碳素笔,将笔芯灰涂抹在碑面,轻轻拂去多余粉末——字迹在灰层反衬下愈发清晰。
“建隆……元年。”他念出声,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公元960年。
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改元建隆,国号大宋。这一年,史称宋立之年。
他的心脏猛地一沉,又骤然狂跳。
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一种荒诞到极致的真实感——他研究了一辈子的年代,此刻正刻在眼前这块冰冷的石头上。
他缓缓跪在湿土上,指尖抚过那四个字,仿佛触到了时间的骨节。
“我……穿过了七百六十二年。”他低声说,忽然笑出声来。
笑声在林中回荡,带着几分疯癫。笑自己一个现代人,穿着破科研服,蹲在北宋的桑园里,靠一撮土和一块碑确认时空坐标。笑命运像个恶作剧的顽童,把他从量子实验室扔进蛮荒古林。
可笑着笑着,他猛地咬住下唇。
痛感传来,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他必须清醒。这不是小说,不是实验事故的幻觉,而是实打实的物理位移。
空气的湿度、泥土的质感、远处野兽的低吼——全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他摸了摸存储器。还好,还在。里面存着建隆至开宝年间的财政档案,是他最后的学术遗产,也是他在这片陌生时空里,唯一的知识武器。
“如果这是建隆元年三月前后……”他回忆史料,“赵宋初立,百废待兴,洛阳宫尚未修缮,汴梁城也未定都。此地若是禁地,必有巡林人或戍卒。”
他抬头望向林深处。雾气渐散,晨光微透,林间小径隐约可见,似有人为踩踏的痕迹。
他站起身,拍去膝盖上的泥,将断裂的碳素笔插回口袋,握紧存储器。
“既来之,则安之。”他自语,“大宋……我来了。”
风掠过林梢,卷起他残破的衣角。远处,又一声低吼响起,比先前更近。
他没有回头,只迈步向前。
脚下的路,是夯土与落叶铺就的,也是七百年前大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