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入东宫那日,他策马拦在宫道,红着眼问我是否自愿。我笑着答是。此后经年,
他是戍边将领,我是深宫傀儡。我们一次次在宫墙内外擦肩,
一次次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短暂相拥,又一次次被皇权、家族与责任推开。最终,
他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那夜,我对着铜镜,梳了一夜他最喜欢的发髻,天亮时,
发现青丝已成雪。1我入东宫那日,是个极好的天气。天光澄澈,流云舒卷,
连吹过宫墙的风都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暖意。女官说,这是吉兆。
我垂眸看着衣袖上繁复的缠枝莲纹,心想,或许吧。身上这身太子良娣的冠服,很重。
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脑海里没什么纷乱的思绪,反倒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
父亲昨夜在书房说的话,言犹在耳:“青瓷,沈家的将来,系于你一身。宫中不比家里,
谨言,慎行,万事……以家族为重。”我懂。我一直都懂。我们这样的家族,女儿家的姻缘,
从来不是个人的事。能入东宫,已是陛下开恩,是沈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该感恩戴德。
轿辇行得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外面是喧天的锣鼓和百姓的议论,隔着一层锦绣帘幔,
听起来模糊而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2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上元灯会。
那夜灯火如昼,人潮汹涌。我偷溜出府,与婢女走散,对着一个兔子灯谜束手无策。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这谜底是‘顾影自怜’。”我回头,
便撞进一双亮得灼人的眼睛里。那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
眉宇间是少年人独有的桀骜与飞扬。是刚袭了爵位,在京中风头无两的镇北侯,萧绝。
他替我赢下了那盏兔子灯,递给我时,指尖不经意相触,如同被微弱的火星烫了一下。
灯谜摊主笑着送上作为彩头的一对鸳鸯玉佩,玉质算不得顶好,却温润可爱。他拿起一块,
略一用力,玉佩竟从中裂开,成了不规则的两半。“一人一半,”他将其中一半塞进我手里,
笑容漫不经心,眼底却有着不容错辨的认真,“免得……日后不认账。”那半块玉佩,
此刻正贴身藏在我的怀里,冰凉凉地贴着心口。而另一半月白色的身影,在三日后,
便自请长驻北疆,再未回过京城。思绪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勒马声打断。轿辇猛地停下,
外面的喧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寂静。
女官惊慌的声音隔着轿帘响起:“娘娘,是、是镇北侯……”3我的心,在那一刻,
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攥紧,又缓缓松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茫。帘外人影晃动。
我听见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听见他下马,步履沉重地一步步走近。最终,停在轿辇前。
透过细密的竹帘缝隙,我能看见他风尘仆仆的玄色衣角,以及紧握成拳、骨节泛白的手。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过,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疲惫与绝望,一字一句,
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沈青瓷。”他唤我的名字,不是沈良娣,不是任何尊称,
只是沈青瓷,我的名字。“你告诉我,”他几乎是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气,
“若你有一丝不愿——我现在就带你走。”周围是倒吸冷气的声音,侍卫们手按刀柄,
空气紧绷得一触即发。我端坐在轿内,一动不动。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面上却缓缓漾开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婉柔顺的笑容。
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是入宫前嬷嬷反复教导过的,最标准,最无可挑剔的模样。然后,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合乎身份的、微微的讶异,
透过轿帘传出去:“侯爷慎言。”“妾身蒙天家恩典,入选东宫,自是……”我微微停顿,
仿佛在斟酌词句,确保每个字都精准无误。“万分情愿。”4话音落下的瞬间,
我清楚地看见,轿帘外那个挺拔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世界重新变得喧嚣。
女官厉声催促起轿,锣鼓声再次响起,掩盖了所有不该存在的声响。轿辇被重新抬起,
平稳地、决绝地,越过他站立的地方,向着那深不见底的宫门,缓缓行去。
在轿帘彻底隔绝外界的前一瞬,我终是没忍住,极快地、侧眸望了一眼。他依旧站在原地,
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阳光落在他染尘的甲胄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那双曾经亮得灼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被彻底焚毁后的、漆黑的死寂。轿帘落下。
光线暗去。我靠在微凉的轿壁上,闭上眼。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落脸颊,
迅速洇入华美的嫁衣纹理,消失不见,再无痕迹。
仿佛方才那句耗尽我一生气力的“万分情愿”,用尽了我余生所有的表情。此后深宫长路,
便只剩下一张精致而空洞的面具。轿辇,终是驶入了那朱红色的、沉重的宫门。将天光,
与他,都隔绝在了身后。另一个世界。5宫里的日子,像一池吹不皱的春水。每日寅时起身,
梳洗,穿戴整齐,去太子妃处请安。太子妃是位端庄娴雅的女子,出身名门,
对待我们这些良娣、承徽,一向宽厚。她从不刻意刁难,但也绝不亲近。大家按着位份坐好,
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诸如天气、衣裳、宫中份例,然后便各自散去。
回到自己居住的“揽月轩”,时辰尚早。宫女内侍们屏息静气,行动无声。我有时对窗临帖,
有时翻几页闲书,更多的时候,只是看着庭院里那株半枯的梅树发呆。太子偶尔会来。
多半是在午后,或是用了晚膳之后。他总是温和的,带着储君应有的气度与疏离。
他会问问我的饮食起居,会考校我的功课——入东宫后,我也需习读《女则》《内训》,
偶尔也论几句诗词。我答得谨慎,他听得随意。一次,他看见我临的《灵飞经》,
笔触间不自觉带了些许孤峭的意味,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柔媚。他拿起端详片刻,
淡淡道:“字如其人。良娣心中有丘壑。”我心中微微一凛,立刻垂首:“妾身不敢,
只是胡乱摹写,不得其法。”他放下字帖,不再说什么。6那日后,他来的次数,
似乎略多了一些。有时什么也不做,只在内间榻上小憩片刻,我在外间安静地煮茶。
茶香袅袅中,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我们像是两个被命运安排在同一个戏台上的伶人,
按着既定的剧本,演着相敬如宾的戏码。很好。这正是我,也是沈家,需要的。
7北疆的消息,断断续续会传进来。多是捷报。镇北侯萧绝,用兵如神,几场硬仗下来,
已然震慑边关。宫人们议论起来,语气里都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我听着,面上淡淡的,
只在无人时,会下意识地摩挲一下怀中那半块玉佩。冰凉的温度,
提醒着我一些不该记得的往事。如此,便是三年。三年时间,
足以让一个初入宫闱、忐忑不安的少女,变成如今这个连微笑弧度都精准无误的沈良娣。
我学会了如何在波谲云诡的后宫立足,如何不着痕迹地避开纷争,如何将所有的情绪,
都妥帖地收束在那张温婉顺从的面具之下。直到那个雪夜。8那日宫中设宴,
为北疆大捷庆功,亦为镇北侯凯旋接风。我称病未去。窗外雪花纷扬,
将朱红宫墙覆上一层素白。殿内炭火烧得足,暖意融融,我却觉得指尖有些发凉。夜渐深,
喧嚣声从遥远的太极殿传来,模糊不清。我正对着一局残棋,黑白子纠缠,
如同我理不清的命数。忽然,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叩”声。很轻,却极清晰。
我的心猛地一跳,执子的手顿在半空。这声音……太过熟悉。三年前,多少个夜晚,
他便是这样,叩响我闺阁的窗棂。殿内的宫女早已被我遣去休息,值夜的内侍也在廊下打盹。
万籁俱寂,只有雪落的声音。那叩击声又响了一次,带着一种固执的、不容忽视的力道。
我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一道缝隙。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涌入,
吹得我鬓发微乱。窗外,站着一个人。一身玄色常服,肩头落满了雪,
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风霜与疲惫,唯有那双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
死死地锁住我。是萧绝。三年未见,他瘦了些,轮廓更加硬朗锋利,
周身的气息也愈发沉郁逼人。9“青瓷。”他开口,声音比三年前更加沙哑,
带着长途跋涉的干涩,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我扶着窗棂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宫宴上的话,你都知道了?”他盯着我,
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我的心脏。我沉默。如何能不知道?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要将沈良娣赐予镇北侯,以慰他戍边劳苦。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这是莫大的“恩典”,更是最屈辱的折辱。将我视作可以随意赏玩的物件,
将他置于不忠不义的境地。“跟我走。”他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就现在。
马车就在宫外,我安排好了路线。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总有皇权够不到的地方!
”他的眼神是疯狂的,带着孤注一掷的炽热,几乎要将这冰冷的雪夜都点燃。
我看着他肩头的积雪,看着他眼底深重的红丝,看着他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
10有一瞬间,我几乎要沉溺在这疯狂的诱惑里。离开这冰冷的牢笼,抛开沈家,
抛开一切……然而,视线下落,不自觉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
或许已经有了一个微小的生命在孕育。这是太医前几日才诊出的喜脉,尚未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