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坠

流云宗的初夏总带着股执拗的热。

演武场边的老槐树像是被泼了桶浓绿的颜料，枝桠横斜着遮天蔽日，蝉鸣从树缝里钻出来，撞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连带着空气都嗡嗡发颤。

沈惊鸿蹲在最高那根横枝上，玄色劲装的裤脚沾了些槐花瓣，她晃悠着腿，手里转着颗刚摘的青杏，眼尾扫过树下练剑的人影。

谢临舟的“流风剑法”正练到收势，月白道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发梢沾着的细碎阳光。

他总是这样，连收剑时都带着股温吞的稳，指尖在剑柄上轻轻一旋，剑穗上的银丝便簌簌落了些光尘。

“二师弟。”

沈惊鸿屈指一弹，青杏带着破空的轻响，正打在谢临舟的剑脊上。

少年闻声抬头，墨色的眸子先落在她沾了草屑的发间，才慢慢漾开笑意：“大师姐又在偷懒。”

他刚练完剑，额角沁着层薄汗，却不忘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指尖捻开绳结时，飘出股桂花糕的甜香，“山下张记的，你上次说想吃。”

沈惊鸿眼睛一亮，翻身跃下枝头。

她的身法比谢临舟灵动得多，落地时带起阵风，吹得槐花瓣簌簌往下掉，正好落在谢临舟的肩头。

她抢过油纸包就往嘴里塞，含糊道：“哪是偷懒，我在看你练剑——进步不小啊，这招‘风过无痕’，比上个月稳多了。”

话音未落，一声炸响从演武场东侧传来。

林野抱着肚子笑倒在地上，手里还捏着张燃了半截的雷符，他对面，苏清漪的灵蝶发带被雷火烧得焦了一角，小姑娘气得指尖凝出半寸冰棱，声音里带着哭腔又透着狠：“林野！

你赔我发带！”

“赔就赔，”林野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玄色劲装前襟的草屑，脸上却笑得更张扬，“等我赢了下个月的宗门小比，就去山下给你买十根，镶满珍珠的那种。”

“谁要你的珍珠！”

苏清漪的冰棱“嗖”地飞出去，却在离林野鼻尖寸许的地方炸开，化作漫天细碎的冰晶。

林野故意夸张地后仰，嘴里嚷嚷着“师妹饶命”，眼角却偷偷往苏清漪身后瞟——白砚之背着药篓刚从树后转出来，手里还捏着片带着露水的清心草。

“好了，”白砚之的声音总是温温和和的，像浸了山涧的泉水，“他方才还跟我说，想求你画张新符，说上次你给的那张‘避尘符’，比长老画的还灵三分。”

林野立刻挺首腰板，拍着胸脯：“对！

我这就去取符纸！”

说着就往自己的住处跑，跑出去两步又回头，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符纸塞给苏清漪，“这个……昨天画的，你先收着玩。”

苏清漪低头一看，符纸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东西，像是只被雷劈过的癞蛤蟆，却又勉强能看出两对翅膀。

她“哼”了一声别过脸，手指却悄悄把符纸捏紧了，塞进剑鞘内侧。

不远处的石阶上，楚河楚山正并排坐着。

两人都穿着灰布短打，面前摊着张画满纹路的阵图。

楚河用炭笔在阵眼处画了个圈，楚山立刻拿起旁边的朱砂笔，沿着圈的边缘补上三道流转的灵力纹路。

他们自小就不爱说话，却总能在一个眼神里明白彼此的意思。

此刻一阵风卷着颗青杏掉下来，楚河伸手接住，转手递给楚山，楚山便把它放进两人中间的竹篮里——那是他们今早布的小阵，专门接从树上掉下来的果子。

沈惊鸿刚摘的青杏没抓稳，“咚”地掉下去，正好落在竹篮中央。

楚河楚山同时抬眼看她，难得地弯了弯嘴角，像两株被风拂过的青竹，悄无声息地舒展了枝叶。

暮色漫上来的时候，七人索性都聚到了槐树下。

谢临舟把他的“忘忧琴”摆在石桌上，琴身是上好的梧桐木，弦上还缠着半根银丝——那是昨天沈惊鸿练剑时扯断的剑穗，他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线一点点接好。

白砚之从药篓里拿出个小陶罐，里面是他下午熬的蜂蜜雪梨膏，正用小银勺分给大家。

林野抢了两勺，却在苏清漪瞪过来时，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那碗推过去一半，嘴上还嘟囔着“怕你晚上练符伤了嗓子”。

楚河楚山把竹篮里的青杏倒出来，一人分了三颗，青杏的酸混着雪梨膏的甜，在晚风里漫开成一团柔软的气。

“说起来，”林野咬着青杏，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滴，“下个月的宗门大比，我赌大师姐还是第一。”

沈惊鸿挑眉：“怎么，你不打算跟我争了？”

“争不过啊，”林野做了个鬼脸，“不过我要跟二师兄比雷术，上次他用琴音震散了我的雷符，这次我肯定能赢。”

谢临舟刚接好剑穗，闻言抬头看他，眼底带着浅浅的笑意：“好，我等着。”

他把接好的剑穗重新系回沈惊鸿腰间，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像落了片极轻的槐花瓣。

沈惊鸿缩了下手，却没躲开，任由那串银线穗子在腰间轻轻晃。

“我才不跟你们比打打杀杀，”苏清漪小口抿着雪梨膏，“我要去参加制符大赛，拿第一给你们换今年的冬衣布料。”

去年宗门给的布料太糙，她想给大家换些软和的云锦。

白砚之笑着点头：“我去参加丹道比试，若是能拿到‘圣灵草’，就能给大家炼些固本培元的丹药。”

楚河楚山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张新画的阵图。

上面是个复杂的星阵，阵眼处标着七个小点，旁边用小字写着“七月初七，可观北辰星”。

沈惊鸿凑过去看，恍然大悟：“你们是说，七夕那天用这个阵，能看到北边最亮的那颗星？”

楚山点了点头，楚河便在阵图角落添了个小小的笑脸。

“等大比结束，”沈惊鸿忽然拍了下手，“咱们偷偷下山去玩吧？

听说山下的七夕灯会可热闹了，还有卖糖画的，比宗门的甜十倍。”

“好啊好啊！”

林野第一个举手，“我要吃糖龙，比上次看到的那个还大两倍！”

“去去去，”苏清漪敲了下他的脑袋，“就知道吃，下山要先去看花灯，我听说有兔子灯，做得跟真的一样。”

谢临舟把最后一口雪梨膏咽下去，轻声道：“下山要避开执法堂的师兄，我可以用琴音引开他们。”

白砚之补充：“我带些解毒丹，万一碰到山里的毒虫呢。”

楚河楚山对视一眼，从竹篮里拿出两颗最大的青杏，塞到沈惊鸿手里——那是他们的意思，算做同意了。

槐树上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只有风穿过枝叶的轻响。

月亮慢慢爬上来，把七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青石板上交叠成一片。

谢临舟的琴忽然响了一声，不成调，却像颗石子落进了平静的水潭。

沈惊鸿低头看自己腰间的剑穗，银线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忽然想起早上谢临舟接剑穗时的样子，他的睫毛很长，垂下去的时候，在眼睑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像落了层细雪。

“等我们都成了大宗师，”林野忽然又开口，这次没了玩笑的语气，“就一起去闯三千界吧。

去看看最北边的冰封海，听说那里的冰能映出人的前世；再去最南边的火焰山，岩浆里长着会发光的花；还要去人间的市集，从街头吃到巷尾……还要去看七夕的灯会，”沈惊鸿接话，声音很轻，却听得清清楚楚，“每年都去。”

谢临舟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按，发出个清越的音：“好，都去。”

白砚之笑着点头，苏清漪别过脸，耳根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楚河楚山在阵图的七个小点旁边，又添了七个小小的箭头，都指着同一个方向。

那晚的风很软，带着槐花香，把少年人的话吹得很远。

他们不知道，流云宗的夏天有长有短，有些蝉鸣能从立夏吵到秋分，有些却只能在某个清晨戛然而止。

他们只知道，此刻槐树下的月光很亮，身边的人很近，青杏的酸和雪梨膏的甜缠在一起，像根看不见的线，把七颗心紧紧系在了一起。

沈惊鸿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今天偷偷买的桂花糖。

她分给每人两颗，最后一颗塞给了谢临舟，却在他伸手接的时候，故意把糖扔到了他的琴上。

“想吃？”

她挑眉笑，“求我。”

谢临舟看着琴上那颗裹着糖纸的桂花糖，又看了看她眼里的光，忽然伸手，轻轻弹了下琴弦。

琴音清越，像山涧的泉水撞上了玉石，他没说话，却在沈惊鸿愣神的时候，指尖一勾，用琴音卷起那颗糖，稳稳地落在了自己掌心。

“谢大师姐赏赐。”

他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眼底的笑意像化了的蜜糖，甜得漫了出来。

槐树上的叶子沙沙响，像是在笑。

远处传来巡夜弟子的脚步声，七人连忙噤声，却在对方走远后，相视一笑，笑得比嘴里的糖还要甜。

那年夏天，他们十五岁。

以为槐花开了又落，不过是西季轮回；以为身边的人来了又去，终究会再聚。

他们还不知道，有些约定说出口的时候，就己经注定了结局；有些笑脸刻进心里的时候，就成了日后最痛的疤。

风又吹过，卷起几片槐花瓣，落在谢临舟的琴上，落在白砚之的药篓里，落在苏清漪攥着符纸的指缝间。

像是谁在悄悄记下这个夏天，记下这些尚未被风霜染过的眉眼，好让许多年后，当血色漫过流云宗的石阶时，还有人能想起，曾有七个少年，在槐树下分过一颗青杏，说过要一起看遍三千界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