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那边的点心羹汤,就由你专门负责送吧。”
整整一夜,这句话都在她脑中盘旋,如同鬼魅的低语。
她知道,这不是提拔,而是将她从相对安稳的岸边,一把推入了暗流汹涌的漩涡中心。
陈矩那只老狐狸,果然没有轻易放过她。
那句“有心的”评价,并非嘉许,而是标记。
清晨,她端着专门为东宫准备的早膳——一盏晶莹的燕窝粥,几样精致小菜,脚步比往日更沉了几分。
通往东宫的路,她走过无数次,但从未像今天这般,觉得脚下的每一块青石板都暗藏机锋。
东宫的守卫比别处更显森严,带刀的侍卫目光如炬,审视着每一个进出之人。
通传之后,她被一个小太监引着,低眉顺眼地走入殿内。
太子朱常洛并未露面,接待她的是东宫的首领太监,姓王,面皮白净,眼神里却透着精明与疲惫。
“放下吧。”
王太监的声音有些尖细,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虑感。
他随意地扫了一眼食盒,目光却在沈清漪身上停顿了一瞬,“新来的?
面生。”
“回公公,奴婢沈清漪,日后由奴婢负责为殿下送膳。”
她声音平稳,将食盒轻轻放在指定的桌案上。
“嗯。”
王太监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再多问,只挥挥手让她退下。
整个过程平淡无奇,但沈清漪敏锐地捕捉到,在她报出名字时,王太监眼底一闪而过的审视。
东宫,果然如同惊弓之鸟。
接下来的几日,送膳成了沈清漪每日最煎熬也最警惕的功课。
她力求每一步都合乎规矩,每一句话都滴水不漏,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提线木偶,完成着“棋子”的任务。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行走在一条钢丝上。
一边是陈矩透过锦绣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关注”;另一边,是东宫无处不在的、警惕怀疑的目光。
她甚至能感觉到,暗处还有别的视线在窥探——那是福王的人吗?
这天下午,她奉命去尚衣监取司膳房新制的夏衣。
路过御花园一处假山时,两个背对着她的、穿着低等太监服饰的人影的对话,顺着风飘进了她的耳朵。
“……放心,东西己经安排人送进去了,神不知鬼不觉……确定万无一失?
若是查出来……查?
怎么查?
每日进出东宫的人那么多,膳食用具更是繁杂,谁会注意到那么一点‘佐料’?
再说了,就算真出了事,自然有顶缸的……佐料”?
顶缸的?
沈清漪的脚步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她猛地闪身,躲进一旁的竹林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那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在确认时间和细节,随即迅速分开,消失在假山另一头。
沈清漪靠在冰冷的竹竿上,心脏狂跳,手脚冰凉。
她听不懂他们具体在谋划什么,但“东宫”、“佐料”、“顶缸的”这几个词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再明确不过的阴谋——有人要对太子下手,而且,是通过膳食!
而她,沈清漪,这个每日固定往东宫送膳的司膳房婢女,无疑是那个最现成、最完美的“顶缸”之人!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她原本只想自保,却发现自己早己深陷泥潭,并且正被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司膳房的。
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两个太监的低语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
告发?
向谁告发?
证据呢?
仅凭她偷听到的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且不说能否取信于人,一旦她开口,立刻就会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恐怕活不过今晚。
装作不知?
那么,一旦事发,东宫追查下来,她这个送膳的婢女首当其冲,百口莫辩。
陈矩会保她吗?
绝不会。
她只是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
巨大的危机感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逐渐冷静下来。
不能坐以待毙!
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在这死局中,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她的目光落在今日准备送往各宫的膳食品录上,脑中飞速运转。
过目不忘的能力让她清晰地回忆起近日所有经手食材的来源、经手人,以及……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异常。
比如,今早送来的那筐新鲜山珍,品质极佳,却比预定时间晚到了半个时辰。
负责接收的小太监神色有些匆忙,与平日不同。
又比如,前日锦绣曾单独叫住一个负责清洗食材的小宫女,低声交代了几句,那小宫女回来后脸色发白。
这些零碎的片段,原本被她当作寻常的宫廷琐事忽略过去,此刻却在那场阴谋的映照下,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她不敢确定哪一样是动了手脚的“佐料”,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成为那个将“毒药”亲手端到太子面前的人。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翌日,又到了送早膳的时辰。
沈清漪像往常一样,提着食盒走向东宫。
只是今日,她的脚步比平时略快了一丝,呼吸也微微急促,像是在紧张,又像是在赶时间。
行至通往东宫必经的一条宫道拐角,她计算着时间,与一个低着头匆匆行走的小宫女“恰好”撞了个满怀!
“哎呀!”
食盒脱手飞出,盖子掀开,里面盛着燕窝粥的白玉盅滚落在地,“啪嚓”一声,摔得粉碎,粘稠的粥羹和瓷片溅了一地。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巡逻的侍卫。
“怎么回事?!”
为首的侍卫队长厉声喝道。
那小宫女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沈清漪也脸色煞白,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恰到好处的惶恐:“奴婢该死!
奴婢该死!
是奴婢不小心,撞翻了给太子殿下的早膳……”侍卫队长皱紧眉头,看着一地狼藉,又看了看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宫女,挥挥手:“赶紧收拾了!
重新准备一份!
若是耽误了殿下用膳,有你们好果子吃!”
“是!
是!
谢军爷!”
沈清漪连连叩首,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碎片,低垂的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冷光。
她成功地打破了既定的流程。
这碗被摔碎的粥,无论里面有没有“佐料”,都己经无法被送到太子面前。
她暂时,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然而,她深知,打翻膳食只能拖延一时。
幕后之人既然己经出手,绝不会就此罢休。
她抱着残破的食盒,步履沉重地回到司膳房,准备向锦绣请罪,并承受预料中的责骂。
然而,她一进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
锦绣没有像往常一样尖声斥骂,而是站在院中,脸色有些发白。
她的身边,站着一位面生的、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男子。
那人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一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让整个喧嚣的司膳房鸦雀无声。
见到沈清漪进来,锦绣像是找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灾星,连忙对那男子道:“陆、陆大人,这就是负责给东宫送膳的宫女,沈清漪。”
那被称为“陆大人”的男子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锁定了她。
沈清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陆绎。
锦衣卫指挥使。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因为她打翻了膳食,还是因为……他己经察觉到了什么?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