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红光透过磨砂玻璃渗出来,落在他昂贵的定制皮鞋尖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指间的钢笔转得飞快,金属外壳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正抱着书包小声抽泣,校服袖口别着的“市一中”校徽蹭得书包拉链哗哗响。
那是苏晚的学生,叫林小满,半小时前被送进医院时,胳膊上还留着清晰的牙印——据说是被失控的流浪狗咬伤的。
而苏晚,此刻正在里面缝合伤口。
不是被狗咬伤的。
沈聿舟的指节猛地收紧,钢笔差点脱手。
他亲眼看见那个男人攥着苏晚的手腕往墙上撞,瓷砖迸出的碎屑溅在她手背上,划出三道血痕。
那男人是林小满的父亲,个嗜赌成性的酒鬼,大概是输光了钱,竟冲进学校要拉女儿去辍学打工,苏晚拦了一下,就成了他撒气的对象。
“沈先生,”教导主任搓着手走过来,额头上全是汗,“这事……真是对不住苏老师。
我们也没想到林父会闹成这样,己经报警了,您放心,学校一定严肃处理……”沈聿舟没理他,视线依旧黏在手术室的红灯上。
他认识苏晚五年,从她还是个在大学城摆摊卖手作饰品的学生,到现在成为市一中的语文老师。
这五年里,她总在做些“不合时宜”的事:给流浪猫搭窝,帮迷路的老人找家,为了学生的事跟家长据理力争……像棵长在石缝里的野草,执拗地朝着有光的地方钻。
他曾不止一次警告过她:“苏晚,别总把自己当救世主。
你的善良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愚蠢。”
她当时正蹲在地上给一只瘸腿的流浪狗喂火腿肠,闻言抬头看他,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沈先生,总得有人做这些事吧?
不然它们多可怜啊。”
“它们可怜,你就不可怜?”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语气很冲,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她没接话,只是把最后一点火腿肠掰碎,轻轻摸了摸狗的头,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沈聿舟收回思绪,钢笔终于停了下来。
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特助发来的消息,附带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苏晚站在大学的梧桐树下,手里举着块手绘的牌子,上面写着“免费辅导作文”。
那是三年前,他无意中让特助去查她时拍到的。
那时她刚拒绝了他提出的“资助”。
他说可以承担她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条件是做他一段时间的“伴侣”——说白了,就是包养。
他以为她会答应,毕竟她当时每天要打三份工,手指因为长期泡在洗洁精里,总是泛着红。
可她只是把他递过去的卡推了回来,眼神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沈先生,谢谢你的好意。
但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挣。”
他当时觉得她装腔作势,心里憋着股无名火,冷笑着说:“苏晚,别给自己立牌坊。
你以为拒绝我,就能改变什么?
你在大学城摆摊被城管追着跑的时候,我正坐在顶楼办公室签上亿的合同。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记得她当时的脸白了白,却还是挺首了背:“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是用钱来分的。”
现在想来,他那时或许是恼羞成怒。
在商场上见惯了趋炎附势和权衡利弊,她的“不识抬举”,反而像根细针,悄无声息地刺进了他密不透风的铠甲里。
手术室的灯灭了。
苏晚被护士扶着走出来,右手臂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得像纸。
她看见沈聿舟时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把受伤的手往身后藏。
“沈先生,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哭过的沙哑。
沈聿舟没回答,只是朝护士抬了抬下巴:“情况怎么样?”
“伤口有点深,缝了七针,得好好养着,不能沾水,更不能用力。”
护士说着,看了苏晚一眼,语气里带着同情,“苏老师也是太勇敢了,为了护着学生,硬生生挨了那么一下。”
苏晚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小满没事就好。”
沈聿舟的目光落在她缠着纱布的手臂上,那里隐隐渗出一点红。
他突然想起上周去她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隔着玻璃窗看见她在给学生讲题,握着粉笔的手纤细白皙,写字时指尖微微用力,透着股认真劲儿。
“跟我走。”
他忽然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苏晚愣了愣:“去哪里?
我下午还有课……请假。”
沈聿舟打断她,转身就往电梯口走,“我己经让你的校长批了一周假。”
苏晚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默默跟了上去。
她知道沈聿舟的脾气,决定的事很少会更改。
就像三年前,他明明被她拒绝了,却还是用各种“巧合”出现在她生活里:她打工的餐厅突然换了老板,给她涨了工资;她租的房子要被收回,第二天就有人把新公寓的钥匙送到她手上;就连她随口提过喜欢的那盆难养的蓝雪花,第二天就出现在了她的窗台上。
他从不说这些是他做的,她也从不问。
他们之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看得见彼此,却摸不到温度。
电梯下行时,空间里一片死寂。
沈聿舟看着电梯壁上倒映出的苏晚,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紧抿的嘴唇暴露了她的不安。
他忽然想起特助昨天汇报的另一件事。
苏家那边又来找麻烦了,苏父赌博欠了高利贷,扬言要是苏晚不拿出五十万,就去她学校闹,让她丢工作。
沈聿舟的手指在口袋里蜷了蜷。
他知道苏晚拿不出这笔钱。
她的工资大部分都用在了学生身上:给贫困生买资料,替家境不好的孩子交学杂费,甚至偷偷匿名资助了两个失学儿童。
“五十万,我可以给你。”
电梯门开的瞬间,沈聿舟突然说。
苏晚猛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惊愕。
他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条件是,离开这里。
去国外进修也好,换个城市生活也好,总之,别再管苏家的事,也别再管那些学生的事。”
他看见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沈先生,你不懂。”
“我是不懂。”
沈聿舟扯了扯领带,压下心头莫名的烦躁,“我只懂,你再这么下去,只会被这些人和事拖垮。
你以为你的坚持很伟大?
在我看来,不过是自不量力。”
苏晚没再说话,只是转身走出了电梯。
她的步伐很慢,受伤的手臂微微抬起,像是怕碰到什么。
阳光从大厅的玻璃门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得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
沈聿舟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手里的钢笔不知何时被他攥得变了形。
消毒水的味道还在鼻尖萦绕,可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比消毒水更冷,正一点点钻进骨头缝里。
他其实不是想逼她。
他只是……害怕。
害怕有一天,会看到她像今天这样,满身是伤地倒在他面前,而他,除了用钱来解决问题,什么都做不了。
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在他的世界里,承认害怕,比承认失败更难堪。
手机又响了,是特助的消息:“沈总,苏家那边又在学校门口闹事了,说见不到苏老师就不走。”
沈聿舟捏着手机,指节泛白。
他抬头望向门外,阳光刺眼,却照不进心里那片越来越浓的阴影。
或许,他真的该用自己的方式,让她“安全”起来。
哪怕,那会让她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