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下有个荒废的鲛人祭坛,石柱缠满枯藻。
玄冥下马,拨开一块断碑,露出底下暗井。
井壁嵌满夜明珠,照得一汪碧蓝。
“前朝鲛人皇室的藏药井,”他解释,“我十年前血洗此地,留下的。”
洛青禾心口一紧。
玄冥却回头,眼尾带着一点莫名的情绪:“别怕,那天我没杀鲛医。”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娘也是鲛人。”
洛青禾愕然。
玄冥伸手,指腹擦过井壁,留下一道血痕。
血滴入井,水面浮起一圈金黑交织的纹。
“我娘死前,把最后的逆鳞给了我。”
他转头看她,眸色深得像井底。
“洛青禾,你若敢骗我你就把我撕成两半,”她轻声接话,“我知道。”
玄冥凝视她良久,忽然伸手,按住她后颈,将她拉近。
额头相抵,呼吸交缠。
“记住,”他哑声道,“我若疼,你也别想逃。”
玄冥降世那天,北溟黑水倒灌,天象错行。
史官只记了一句话:“夜有黑龙,坠于雪原,鳞声如铁,啼若婴。”
没人知道,那条幼龙落地便化为人形,浑身青紫,尾骨尚留三寸,被一只鲛人女子抱在怀里。
女子名“濯缨”,叛出南海,携前朝皇室密卷,逃至北境。
她以自身血脉为引,将龙胎封于人身,只为赌一个预言:“龙可亡,亦可生新国。”
玄冥十岁前,不知道自己是龙。
濯缨教他敛鳞、封息、忍疼。
每至月圆,她持银刀,亲手刮他脊背,逼出尚未长成的逆鳞,浸于鲛油,以防“龙气外泄”。
刀口一次比一次深,她边刮边唱:“海底无日月,少年莫回头。”
玄冥疼得咬碎木簪,却从不哭。
他以为,母亲只想要一个“人”的孩子。
首到十岁那夜,濯缨被铁甲军钉在冰崖。
领军者,是玄冥的生父——北域“镇海大将军”赫连孤雪,亦是屠龙者。
赫连一剑剖开濯缨胸腔,取出一枚墨蓝鲛珠,当着玄冥的面捏成齑粉。
“杂种,”男人说,“你娘用命掩你龙形,我偏要你现原形。”
他把玄冥扔进地牢,与十二头成年黑龙锁在一处。
十日后,地牢崩塌,龙尸横陈,唯少年披血而出,瞳仁竖成一线。
那是玄冥第一次完全化龙,也第一次明白,“半血”二字,是原罪,也是利刃。
玄冥十五岁,领父军,征南海。
赫连孤雪要他“以龙制龙”,许诺凯旋之日,赐姓“赫连”。
少年却在南海归墟之上,反刃。
那一战,史家不敢书:黑龙踏浪,口吐人言,唤赫连“父亲”。
赫连张血网、设锁龙钉,欲再屠之。
玄冥却先一步撕下自己颈下逆鳞,抛入海中。
逆鳞化墨箭,万箭倒射,贯穿赫连心口。
玄冥踩着父亲的尸身,拔其佩剑“裂潮”,对天而誓:“我不再要姓氏,也不再要家国。
凡知我龙身者,皆须死;凡欲囚我鳞者,我必裂其潮。”
龙魂缺一角,每逢百年必自裂。
疼如海潮倒灌骨髓,持续三昼夜。
玄冥寻遍五海,终在鲛人旧典里找到唯一解法:“以鲛医之血为线,以新鳞为针,可缝龙魂。”
但鲛人己被他屠尽。
他只得等,等一个敢与他谈条件的活鲛医。
一等,便是九十年。
首到洛青禾在海边,拾起那枚小小逆鳞。
她不知,自己指间拈着的,正是玄冥“缺的那一角命”。
玄冥胸腔里,无心脏。
当年弑父后,他亲手剜心,铸为一颗“墨晶”,嵌在剑首“裂潮”之上。
他以剑为心,所以剑在人在,剑亡龙魂即散。
濯缨死前,曾将最后一滴“皇室真血”凝成微珠,封于玄冥舌尖下。
那滴血,可号令南海余鲛。
玄冥从未用过。
他怕一开口,就听见母亲最后一声唤。
龙族有真名,知者即可缚龙。
玄冥的真名,被濯缨拆作三节,分别封在三枚鳞甲:一枚赠天,化作他胸口永不愈合的伤;一枚藏海,被洛青禾无意拾得;一枚埋骨,在他父亲赫连的遗骸里。
若三鳞重聚,真名即现他将再度为人,亦将再次受困于“七情六欲”。
玄冥用九十年,寻第一枚;用一句话,把第二枚送到洛青禾手心;第三枚,他始终不敢去挖。
因为,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想做“人”,还是继续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