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个晚上,雨下得特别大。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直晃,
灯芯偶尔噼啪一声,炸出一点小火星。我爹,韩老爷,就坐在我对面那张太师椅上,
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手指一直在摩挲着茶杯的边沿,一圈又一圈。
那白瓷的杯子都快让他摸出包浆了。“溪月,”他终于开口,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
“雨眠跑了。”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裙角绣的那几朵不起眼的兰草。针脚有点歪。
那是我自己绣的,手艺不太好。我姐韩雨眠的嫁衣,是请城里最好的绣娘赶制的,
金线银线堆叠,牡丹凤凰,晃人眼。“沈家的花轿,明天一早就到门口。
”爹的声音加重了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聘礼已经收了,庚帖也换了。
沈家是什么门第?我们韩家,得罪不起。”我没吭声。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声音又急又密。
“沈家公子沈砚清,虽说是续弦,可沈家根基深,他本人又是新科进士,前程远大。
你姐姐糊涂,被那个穷酸书生几句话就勾跑了……”爹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夹杂着无奈,
更深的却是烦躁,“眼下,只有你顶上。”我慢慢抬起头。油灯的光线昏黄,
照不清爹眼底的东西,大概他也不太想让我看清。“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飘,
像这屋子里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烟,“我是庶女。”“庶女也是我韩家的女儿!
”爹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火,“养你这么大,难道不该为家里分忧?
何况,沈家的门楣,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你嫁过去,是去享福的!”享福?
我脑子里闪过关于沈砚清的零星传闻。他前头那位夫人,听说死得不大明不白,
没两年就没了。沈家深宅大院,规矩多如牛毛。还有沈砚清本人,人前温文尔雅,
可私下……那些传言总不会全是空穴来风。“你娘,”爹顿了顿,
提到那个在后院小佛堂里吃斋念佛、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女人,语气软了一点点,“她的病,
一直拖着,药不能断。 你是孝顺孩子。”最后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
精准地砸在我心口最软的地方。我攥紧了裙角,那粗糙的布料硌着手心。窗外的雨声更大了。
“我知道了,爹。”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我就被几个婆子从床上拽起来。没有嫁衣,没有凤冠霞帔。
她们手忙脚乱地给我套上一件簇新的、但样式极其普通的大红裙子,脸上扑了厚厚的粉,
胭脂也抹得格外浓艳,像是要极力掩盖住什么。梳头的时候,手很重,扯得我头皮生疼。
镜子里那张脸,被脂粉涂得像个假人,只有那双眼睛,木然的,没什么生气。
唢呐声由远及近,吹的是百鸟朝凤,本该喜庆,在这湿漉漉的清晨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我蒙上那块临时找来的红盖头,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红。被两个婆子几乎是架着,
跌跌撞撞地塞进了那顶华丽得不像话的花轿。轿帘落下的瞬间,
我听到外面似乎有极轻的嗤笑声,还有我爹故作镇定地跟沈家管事寒暄的声音。
轿子晃晃悠悠地抬了起来。我靠在冰凉的轿壁上,盖头下的嘴唇抿得死紧。替嫁。韩溪月,
从此就是韩雨眠了。享福?但愿吧。沈家的宅子比我想象中还要深,还要大。亭台楼阁,
假山水榭,处处透着富贵,也处处透着压抑。仆妇成群,个个低眉顺眼,规矩大得很。
我顶着“韩雨眠”的名字,被领到了所谓的“新夫人”的院落——栖霞苑。一连好几天,
我都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夫君沈砚清。管家只毕恭毕敬地说:“大爷衙门里公务繁忙,
请夫人安心歇息。”安心?我坐在空荡荡的大屋子里,看着窗外精致的雕花窗棂,
只觉得像个华丽的囚笼。身边的丫鬟叫青黛,话不多,手脚还算麻利,
但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她大概也知道点什么。直到第五天晚上,
沈砚清才出现。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还有外头夜露的微凉。
我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卷书,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个子很高,身形挺拔,
穿着月白色的锦袍,烛光映着他半边脸,鼻梁很挺,眉眼深邃,确实称得上俊朗。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很稳。我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下意识地捏紧了书页。他停在我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目光很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在我脸上缓慢地逡巡,从眉眼到嘴唇,
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货物般的打量。没有半分新婚丈夫该有的温情或好奇。“韩雨眠?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像在确认一件物品的名称。我的指尖掐进了掌心,
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微微垂下眼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顺:“……是,夫君。
”“抬起头。”他命令道。我依言抬眸,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那里面没有温度,
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他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些什么破绽。片刻,
他嘴角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点说不出的讥诮:“韩家真是养了个好女儿。
”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得我心头一刺。他似乎意有所指,但又没有点破。“嫁进沈家,
知道该做什么?”他问,语气随意,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妾身……但凭夫君吩咐。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维持着低眉顺眼的样子。他似乎对我的顺从还算满意,
或者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安分守己,
打理好内宅,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别听。”他啜了一口茶,声音没什么起伏,
“做好你的沈夫人,别的,不用你操心。”“是。”我轻声应道。那晚,他没有留宿。
喝完那杯茶,便离开了栖霞苑,仿佛只是来验收一件刚到手的物品,
确认无误后便失去了兴趣。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沉沉的夜色,
也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我看着桌上那杯他喝剩的冷茶,烛光在水面上晃动。
沈砚清,这个人,比我想象中更冷,更深不可测。他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对妻子的怜惜,
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冷漠。替嫁这件事,他很可能心知肚明,只是懒得点破,或者说,
他根本不在乎娶的是谁,只在乎这个位置有人坐着,安分守己。真正的韩雨眠跑了,
留下我这个冒牌货。沈砚清不在乎,韩家得了攀附的好处,而我,在这个深宅里,
除了一个“沈夫人”的空壳名头,一无所有。娘亲的药钱像根无形的线,牵着我,也勒着我。
我得安分守己地待着。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沈砚清很少回栖霞苑,偶尔回来,
也多半是深夜,带着一身疲惫和酒气,或者更晚一些,带着些脂粉香气。他对我,
就像对待一件必须放在明面上的摆设,疏离而客气。他会问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比如“住得可还习惯?”“下人可有怠慢?”,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我则规规矩矩地回答“一切都好”“多谢夫君关心”。青黛依旧话不多,但手脚勤快,
把我的起居打理得还算妥当。我学着适应沈府的规矩,
晨昏定省要去给沈老夫人请安——那是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老太太,
她看我的目光同样带着审视,偶尔会问起我“娘家”的事,我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小心翼翼地圆着韩雨眠的过往。好在韩雨眠本身也不是什么活跃人物,深闺小姐的模板套上,
倒也不容易穿帮。我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像个影子一样生活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宅子里。
除了必要的请安和偶尔的府内走动,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栖霞苑。
我让青黛找来些绣线和布料,假装对女红感兴趣。一针一线地绣着,既能打发漫长的时间,
也能掩饰内心的茫然和不安。有时绣着绣着,针会扎到手,沁出血珠,带来一丝短暂的刺痛,
让我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活着。平静的表面下,是死水般的沉寂。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
在小心翼翼和无声压抑中,一直流淌下去,直到我完成替身的使命,
或者被彻底遗忘在这座深宅的角落。直到那个午后。那天天气有些闷热,
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青黛午后告假出了府,说是家里老娘有些不舒服。
栖霞苑里只剩下我一人。沈砚清的书房离栖霞苑不算太远,隔着一个小花园。
我记得他早上出门时,管家似乎提了一句,说京兆尹那边有急事,大爷午膳后要去衙门议事,
怕是要晚归。午后最热的时候,我有些口渴,想喝杯凉茶。唤了两声无人应答,
才想起青黛不在。小厨房里应该备有。我起身往外走,穿过寂静的回廊,绕过花园。
经过沈砚清书房所在的“静思斋”时,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这里是府里的禁地,
没有沈砚清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平时门口总有小厮守着,今天大概是天气太热,
或者主子出门了,小厮也躲懒去了,门口竟空无一人。我本想快步走过,却鬼使神差地,
脚步停在了紧闭的书房门前。里面很安静。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过,
虚掩着的窗棂被风带开了一条缝隙,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风从缝隙里钻进去,
卷起了书桌上摊开的几页纸。那些纸被吹得飞起来,有几张飘飘悠悠,
竟顺着那扇没关严实的窗户,飘了出来,落在了书房外的廊下。我愣住了,
看着那几张飘落的纸。若是平常,我定然会目不斜视地离开,绝不会多看一眼。可那天,
也许是闷热的天气让人昏头,也许是长久压抑的好奇心作祟,
也许是看到四下确实无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腰,捡起了那几张散落在脚边的纸。
纸张很厚实,是上好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些红色的印记。
我本打算看一眼就放回去,可目光扫过那些字迹时,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不是普通的书信或公文。最上面那张,抬头赫然是“漕运司”,
下面列着一笔笔数目巨大的银两往来,日期、经手人,条目清晰。其中一行字,
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了我的眼睛:“……另,
付京兆尹王大人‘河工节敬’白银五千两……”五千两!“节敬”?
这不是明目张胆的行贿吗?我捏着纸的手指有些发抖。再往下看,
另一笔:“……转付吏部张侍郎门人,酬‘盐引’斡旋之劳,
计三千两……”我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撞出胸膛。我下意识地又翻看另外几张飘出来的纸。
一张似乎是田契转让的记录,上面写着“收城西清水河畔良田三百亩”,
转让价格却低得离谱,几乎等于白送。下面有一行小字备注:“此地原属赵姓农户,
因‘欠税’‘侵占河道’,经衙门判令充公……” 另一张则像是一份私下的分润记录,
上面写着“码头抽成”,“牙行份例”等等,涉及一些我从未听过的名字和数字。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我猛地抬头看向那扇虚掩的窗,
里面书桌上还摊开着更多类似的纸张!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不是简单的账本!
这是沈砚清***、行贿受贿、强占民田、盘剥商户的铁证!每一笔钱,
都沾着不干不净的污秽!他终于回来了!脚步声在书房外响起,沉重而急促,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书房门被推开只在顷刻之间!
我手里还捏着那几张烫手的纸!逃?根本来不及!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书房侧面靠墙立着的一个高大的紫檀木书柜!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像只受惊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书柜后面缩去!书柜和墙壁之间,
恰好有一条狭窄的缝隙!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把自己死死地挤进那条缝隙里,
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前胸贴着冰冷的柜板。手里的纸张被我紧紧攥着,揉成了一团,
塞进了袖口的暗袋里,硌得手臂生疼。就在我挤进去的下一秒,“吱呀”一声,
书房门被大力推开!沈砚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色不太好,眉头紧锁,
带着一身外面的燥热气息走了进来,径直走向书桌。他显然心情极差,
根本没有留意到窗棂被风吹开了一条缝,更没注意到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纸已经被我捡走了。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拿起桌上的茶壶想倒水,却发现是空的。“来人!”他低喝一声,
声音里压着火气。一个瘦小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出现在门口,是那个偷懒的小厮,
脸上带着惊恐:“大、大爷,您回来了……”“死哪儿去了?茶都凉透了也不知道换!
”沈砚清将茶壶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一点规矩都没有!”“奴才该死!
奴才该死!”小厮吓得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滚去换壶热茶来!
”沈砚清不耐烦地挥挥手。“是是是!”小厮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沈砚清一人。他重重地坐进宽大的太师椅里,抬手揉着眉心,显得有些疲惫。
但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了摊开的账册上。他拿起最上面那本翻看了几页,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躲在书柜后面,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整个人僵硬得像块石头。缝隙狭窄而黑暗,我只能透过柜子和墙壁之间一道极细的缝隙,
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还有那本摊开的账册的封面一角。我的后背全是冷汗,
心脏在死寂中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袖袋里那几张纸,
像烧红的炭块一样烫着我的胳膊。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沈砚清在桌边坐了一会儿,手指摩挲着账册的封面,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
他并没有再翻看里面的内容,而是合上了账册,随手拉开书桌下方一个带锁的抽屉,
将几本厚厚的册子都锁了进去。咔嚓一声轻响,落锁的声音在我听来如同惊雷。做完这一切,
他似乎松了口气,又靠回椅背,闭目养神。这时,小厮端着新沏好的茶,战战兢兢地回来了,
放在桌上。“出去吧。”沈砚清没睁眼,声音透着疲惫。“是。”小厮赶紧退下,带上了门。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沈砚清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或者端起茶杯啜饮的声音。
我依旧死死地挤在那条缝隙里,一动不敢动,浑身的肌肉都僵硬酸痛。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我却连眨一下眼都不敢。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
也许更久。外面天色似乎暗了下来。沈砚清终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然后离开了书房。
直到听到他远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像虚脱一样,浑身一软,差点从缝隙里滑出来。
我扶着冰冷的书柜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还在不规律地狂跳,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我慢慢挪出缝隙,腿脚僵硬麻木。不敢再有任何停留,甚至不敢去看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一眼,
我像一阵风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书房,沿着来时的路,飞快地逃回了栖霞苑。
关上自己的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我才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后怕。
袖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此刻重若千斤。沈砚清的书房,那个“静思斋”,
里面锁着的不是经史子集,而是足以让他身败名裂、锒铛入狱的滔天罪证!而我,韩溪月,
一个替嫁进来的冒牌货,无意中撞破了这个天大的秘密。这哪里是什么富贵窝?
这分明是虎狼穴!我捡到的不是几张废纸,是几道催命符!
那几张纸被我藏在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一只旧荷包的夹层里,
塞在梳妆台最底层抽屉的角落,上面压满了不常用的丝线和碎布。做完这一切,
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如履薄冰。每一次见到沈砚清,
哪怕只是远远看见他的身影,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揪紧,手心冒汗。
我怕他察觉到我那天的闯入,怕他发现账册少了那几页。
虽然那几页纸在厚厚一摞账本里可能微不足道,但我赌不起。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似乎总带着洞察一切的冰冷,每一次扫过我,都让我脊背发凉。我不敢再靠近静思斋半步,
甚至连那个方向的花园都尽量避开。在沈老夫人和其他人面前,
我更加努力地扮演着温顺娴静的“韩雨眠”,沉默寡言,循规蹈矩。
青黛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异常沉默,但她也只是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并未多问。
沈砚清似乎并未起疑。他依旧忙碌,依旧很少回栖霞苑。府里也风平浪静。这短暂的平静,
非但没有让我安心,反而更加重了我内心的煎熬。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被强占的田地,
那些被盘剥的血汗钱……像鬼影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
尤其是那张写着“赵姓农户”“因欠税侵占河道判令充公”的纸。三百亩良田,
几乎是白送进了沈砚清的腰包!那个姓赵的农户一家呢?他们现在在何处?是不是流离失所,
甚至家破人亡?我替嫁进来是为了我娘能活下去。可沈砚清这些人,他们的贪婪,
却是建立在无数普通人的血泪和绝望之上!那五千两送给京兆尹的“节敬”,
是多少民脂民膏?那三千两打点吏部的银子,又堵了多少寒门学子的出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哀在我心底滋生。
我厌恶这个用谎言和欺骗堆砌起来的“沈夫人”身份,
更痛恨沈砚清和他背后那张巨大、黑暗的网。仅仅藏着这几张纸,远远不够。
沈砚清书房抽屉里锁着的那几本账册,才是真正的核心!它们像一把锋利的刀,
悬在无数无辜者的头顶。而我,可能是唯一一个意外窥见刀光的人。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我心底悄然升起,然后迅速疯长。我要拿到它们!
这个念头一出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无异于虎口拔牙!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沈砚清会毫不犹豫地捏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韩家?他们只会第一时间撇清关系,
甚至可能为了讨好沈家,亲手把我推出去顶罪。可是……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
继续装聋作哑,苟且偷安?等着有一天,可能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疏忽,
就被这深宅大院无声无息地吞噬掉?或者,等沈砚清东窗事发,
我这个顶着“韩雨眠”名字的替嫁之人,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不!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需要那几本账册!它们是我唯一的筹码,是我揭开这黑暗的钥匙,
或许……也是我为自己挣一条生路的唯一希望!但这个计划,谈何容易?静思斋守卫森严,
钥匙必然在沈砚清身上,或者由他绝对信任的心腹保管。
我一个不受宠、甚至可能被怀疑的“新夫人”,有什么机会接近?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硬闯是死路一条,只能等待时机,寻找破绽。沈砚清不可能永远待在府里,
也不可能永远把钥匙带在身上。府里人多眼杂,总会有疏漏的时候。
我开始更加留意府里的动静,留意沈砚清的作息规律。他通常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在书房待多久?他信任的人都有谁?管家沈忠?那个总跟在他身后、沉默寡言的护卫头领?
同时,我也在想办法。那只旧荷包里的几张纸,是引子,但分量太轻。我需要更多,
哪怕只是一点点,能让我在关键时刻用来搅动浑水的东西。机会,在一种诡异的情势下,
悄然降临了。京城的夏天雨水多。几场大雨过后,城外清水河的水位暴涨。终于,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靠近城西的一段河堤,轰然垮塌了!洪水像脱缰的野马,
冲垮了堤岸,淹没了下游大片的农田和村落。灾情严重,一时间哀鸿遍野。消息传回京城,
朝野震动。皇帝震怒,严令彻查河工贪墨、堤坝不固之事!矛头,
隐隐指向了负责京城一带河工事务的京兆尹衙门,
以及……负责部分河工物料采买和转运的沈家!沈府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沈砚清变得异常忙碌,常常深夜才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他的脸色也日益阴沉,
眉头间的川字纹深得能夹死蚊子。府里下人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喘。
沈老夫人更是忧心忡忡,每日吃斋念佛的时间更长了,眉头也从未舒展过。这天,
沈砚清罕见地一大早就阴沉着脸回来了。他没有去书房,而是直接进了沈老夫人的松鹤堂。
母子俩关在屋子里密谈了许久。我借着去请安的机会,在松鹤堂外廊下候着,
隐隐能听到里面压抑的争执声。“……清水河那三百亩地!当初是怎么弄到手的?
现在堤坝垮了,淹的就是那片地方!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王明那个蠢货,连***都擦不干净!
”这是沈砚清的声音,充满了暴怒和焦躁。“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沈老夫人的声音带着颤抖和严厉,“关键是那些东西!你收的那些东西,
还有那些账……不能留一点痕迹!王明要是倒了,咬出你来怎么办?赶紧处理掉!
”“我知道!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沈砚清烦躁地低吼,“那几本要紧的,
我锁在书房抽屉里,钥匙我随身带着……”“光锁着有什么用?得毁掉!烧了!
”沈老夫人的声音尖锐起来,“留一刻都是祸害!砚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趁着现在还没人查到府里,赶紧处理干净!”“现在风声这么紧,在府里烧那么多纸,
万一被人看见……”沈砚清的声音有些犹豫。“那就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沈老夫人斩钉截铁,“你亲自去办!今晚,就今晚!必须烧了!一点灰都不能留!
”里面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在商议具体的细节。我站在廊下,垂着眼,心跳如鼓。机会!
沈砚清要销毁证据!而且就在今晚!这是唯一的机会!一旦账册化为灰烬,
所有的罪证都将湮灭,沈砚清很可能逃脱罪责,而我手里的几张纸,将彻底失去意义!
但同时,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沈砚清必然会亲自去处理,警惕性提到最高!
我该如何在虎口夺食?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我心中迅速成型。我需要一个“意外”,
一个能短暂引开沈砚清注意力的意外。这需要帮手,
一个我几乎不了解、但此刻唯一可能利用的人——青黛。我转身快步走回栖霞苑。
青黛正在擦拭花瓶。“青黛,”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
“大爷和老夫人在松鹤堂,似乎在为清水河决堤的事情烦心。我听着,大爷好像头疼得厉害。
你……去厨房,让他们熬一碗安神的莲子羹,多放些冰糖,大爷喜欢甜一点的。熬好了,
你亲自送到松鹤堂外面候着。若是大爷出来了,就端给他。”青黛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大概觉得我这个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夫人突然关心起大爷有些奇怪,但还是应道:“是,
夫人。奴婢这就去。”看着青黛离开的背影,我深吸一口气。莲子羹是借口,
我需要青黛在松鹤堂附近出现,让她成为我“不在场”的模糊证人之一。更重要的是,
我需要确认沈砚清离开松鹤堂的时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刻都无比煎熬。
我坐在窗边,手里拿着绣绷,却一针也绣不下去,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外面的动静。终于,
大约半个时辰后,我听到松鹤堂方向传来开门声和脚步声。我立刻起身,走到门口,
透过门缝看去。只见沈砚清一脸寒霜地从松鹤堂大步走出,管家沈忠紧跟在他身后,
低声说着什么。沈砚清似乎极其不耐烦,挥了挥手,径直朝着静思斋的方向快步走去。
就是现在!我立刻转身,从梳妆台最底层翻出那个藏着几张关键纸的旧荷包,
飞快地塞进怀里。然后,我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举动——我快步走到外间,
端起桌上那个插着几枝半开月季的青瓷花瓶,心一横,猛地摔在了地上!“啪嚓!
”一声脆响!花瓶碎裂,水和花枝狼藉一地!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
几乎在同时,我惊呼出声:“哎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可能路过的人听见。
摔完花瓶,我甚至来不及收拾,立刻转身,像狸猫一样迅速溜出了栖霞苑的后门。
这条路偏僻,平时少有人走。我提着裙子,用最快的速度,沿着最隐蔽的路径,
朝着静思斋的后窗方向摸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耳边全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血液奔流的声音。我知道,
摔花瓶的动静很可能已经引起了注意,也许很快就会有下人过来查看。
但我赌的就是这短暂的混乱和沈砚清刚刚进入书房、还没来得及开始处理账册的空档!
静思斋的后窗临着一小片竹林。我躲在一丛茂密的竹子后面,屏住呼吸。书房的后窗关着,
但我知道其中一扇窗棂的榫卯有点松动,是我之前无意中发现的。我颤抖着手,
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细细的银簪。这是我浑身上下唯一可能有点用的工具。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窗,将簪尖插入松动的榫卯缝隙里,用力地、一点一点地撬动。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模糊了视线。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