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地面被六月的骄阳烤得滚烫,热气透过薄薄的宫装料子,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跪在储秀宫前那片宽阔得吓人的空场上,膝盖下垫着的软垫薄得像层纸,早已失了作用。
骨头硬生生硌着石板,钝痛一波接着一波,从膝盖骨直窜上脑门,
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里头搅动。周遭静得令人窒息,
只有偶尔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抽噎,或是某个体力不支的秀女软软倒地的闷响,
才撕开这沉重的死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裹挟着脂粉的甜腻、汗水的酸馊,
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属于无数人绝望恐惧的气息。我悄悄吸了口气,
混杂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眼前一阵阵发黑,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痒痒的,像虫子爬。
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酸水。
这哪是选秀?分明是选牲口。我,林晚,自幼跟着爹娘读的是“关关雎鸠”,
临的是王右军的帖,本该在江南的杏花春雨里,寻个志趣相投的闺中密友,品茗对弈,
赏画观云。如今却像块砧板上的肉,跪在这煌煌天威之下,等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像挑拣一件器物般决定我后半生的去向。侍奉一个素未谋面的老男人?光是想想,
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公主殿下驾到——!
”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的唱喏声陡然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沉闷。
那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一只无形的手,
猛地攥紧了所有跪伏在地秀女的心脏。来了。我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
额头几乎要触到滚烫的地面。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向上瞥去。先是精致的宫鞋,
鞋尖缀着硕大的浑圆东珠,在炽烈的阳光下流转着冰冷而华贵的光泽。接着,
是逶迤曳地的裙裾。那料子不知是何物所织,竟似将整个春日里最清透的湖水都裁剪了下来,
又揉碎了漫天星斗撒在其中,随着步履的移动,漾开一片幽深又璀璨的流光。
裙摆边缘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莲心处嵌着细小的米珠,一步一摇,步步生莲。
那裙摆拂过跪在最前头一排秀女的手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凉风,
也带来一股极其清冽的、如同雪后初绽寒梅般的幽香。这香气极其霸道,
瞬间驱散了周遭浑浊的气息,直往人肺腑里钻。莫名的熟悉感,像一根细微的刺,
轻轻扎了我一下。就在这裙摆即将扫过我眼前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
仿佛冥冥中有只手在背后猛地推了一把。我几乎是完全不受控制地,
违背了所有入宫嬷嬷耳提面命的规矩,微微抬起了始终低垂的头颈。视线,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越过那流光溢彩的裙摆,越过垂坠的玉禁步,越过腰间环佩,
最终定格在那张脸孔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骤然停止了流动。
周遭鼎沸的人声、刺目的阳光、膝盖的剧痛……所有的声音和感官都潮水般退去,
世界变成一片绝对的空白。是她!那张脸!纵然褪去了五年前的稚嫩青涩,眉眼长开了,
轮廓更加清晰锐利,带着皇家血脉天生的矜贵与疏离,
可那双眼睛……那双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扫过下方秀女们的眼睛……记忆的闸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
五年前上元灯会的喧嚣和寒冷瞬间将我淹没。秦淮河畔,人潮汹涌,
流光溢彩的灯影在冰冷的河面上摇曳破碎。岸边观灯的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混乱中被推搡着,失足跌入墨黑刺骨的河水里,徒劳地扑腾挣扎。
岸边的人只顾着惊慌后退,竟无一人施以援手。当时我不过是个半大少女,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暴露身份的风险,
我一把扯下旁边摊子上挂着的一顶男子毡帽扣在头上,胡乱裹紧身上的男式披风,
拨开混乱的人群,纵身就跳了下去!冰冷的河水像无数钢针扎进骨头缝,冻得人几乎窒息。
我凭着在家乡溪水里练出的几分水性,
死死抓住那在水中胡乱挣扎、已经开始下沉的女孩的手臂,
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拖向岸边……混乱中,我的后腰不知被水底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刮过,
留下了一道至今未褪的狭长伤疤。上岸后,我冻得浑身筛糠,嘴唇乌紫,几乎说不出话。
只记得那个被我捞上来的女孩,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得像纸,散乱的发髻上还挂着水草,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刻进骨头里。她的嘴唇哆嗦着,
似乎想说什么。可岸上的家丁护卫已经哭喊着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用厚厚的锦裘裹住她,
将她迅速抱离了混乱的现场。我只隐约听到一个家丁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小姐”,
便再也没了那女孩的消息。
那个湿漉漉、眼神倔强又脆弱的小女孩……竟然是当朝最受宠的明玉公主——萧明玉?!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我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指甲深陷进肉里,
用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低下头,重新摆出最卑微驯顺的姿态。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
黏腻冰冷。“都抬起头来。”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是公主身边那位面容严肃、一丝不苟的女官。秀女们依言,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
我混杂在人群中,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保持空洞,
只敢将目光落在公主那绣着金线缠枝莲的裙摆上。然而,那道来自高处的、带着审视的目光,
却如同实质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孔。
我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极短暂,短得如同错觉。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负责唱名的太监捧着名册,
尖着嗓子开始念诵:“江宁知府林崇文之女,林晚,年十七——”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僵硬的身体做出反应,准备起身出列。“慢着。”清凌凌的两个字,
不高,却像两块寒冰投入滚油,瞬间炸开了殿前死水般的沉寂。所有低垂的头颅,
所有畏缩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带着惊疑,
投向声音的来源——端坐在皇帝下首的明玉公主萧明玉。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件器物,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她抬起一只纤纤玉手,
指尖染着淡淡的蔻丹,随意地朝我所在的方向虚虚一点。“这个,”她红唇微启,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本宫瞧着,脚似乎大了些。
”轰——仿佛一道惊雷直接劈在了我头顶!脚下?我下意识地就想低头去看自己的脚,
硬生生忍住了。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恐惧。脚大?
这是什么见鬼的理由?选秀什么时候开始量脚了?这分明是……是赤裸裸的刁难!是羞辱!
脸颊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种被当众戏耍的愤怒。
我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稳,
没有当场失态。负责选秀的内务府总管太监显然也懵了,脸上的褶子都僵住了,
他下意识地弓着腰,结结巴巴地试图挽回:“殿、殿下……这……秀女林晚,身量合度,
仪态端庄,脚……脚嘛,尚在规制之内……”“哦?”萧明玉眉梢轻轻一挑,
那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压迫感,“规制之内?王总管,
你是觉得本宫眼神不好,还是觉得本宫在故意刁难?”她的声音依旧不高,
甚至带着点慵懒的尾音,可那无形的威压却让王总管瞬间汗如雨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连连叩头:“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殿下慧眼如炬,是奴才眼拙!眼拙!”“既如此,
”萧明玉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此女脚大,
有违体统,恐失皇家威仪。划去侍寝名册,不得承恩。”“遵……遵旨!
”王总管的声音都变了调,抖着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名册前,
用朱笔狠狠地在“林晚”二字上打了个巨大的叉。那猩红的叉,像一道耻辱的烙印,
也像一道突如其来的赦令。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同时攫住了我,
让我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无数道目光——惊愕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鄙夷的——像无数根针扎在我身上。
萧明玉却像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再未看我一眼,姿态优雅地端起了手边的青玉茶盏。
当晚,暮色四合,储秀宫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安的窃窃私语中。
被选中的秀女们强压着喜悦或恐惧,等待未知的命运;落选的则大多愁云惨淡,收拾细软,
预备天明离宫。我坐在通铺的最角落,心绪纷乱如麻。脚大?这借口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明玉公主,她认出我了吗?认出当年那个跳下秦淮河、把她捞上来的“小郎君”了吗?
她划掉我的侍寝资格,是……是救我吗?还是另一种更隐蔽的报复?“林晚姑娘?
”一个刻意压低、却仍显尖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抬头,
是公主身边那位白天见过、面容严肃得如同石刻的女官,姓苏。她站在门口,
昏黄的灯笼光勾勒出她一丝不苟的身影,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殿下传召,即刻随我来。”语气平淡,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心猛地一沉,
随即又高高悬起。该来的还是来了。是福是祸?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默默起身,
跟在那道挺直的背影之后。穿过重重宫门,走过长长的、被灯笼映照得光影斑驳的宫道。
夜晚的宫廷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露出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唯有远处不知名宫殿传来的模糊丝竹声,更添几分诡秘。苏女官步履无声,
沉默得像一道影子。我亦步亦趋,只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回响。终于,
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宫殿前。殿门上方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明粹宫”。
一股清幽的冷梅香气,若有似无地飘散出来。苏女官侧身,示意我进去,
自己则像一尊门神般立在了门外。殿内温暖如春,与外间的清寒截然不同。
入目是巨大的落地紫檀木雕花屏风,上面绘着栩栩如生的寒梅图。转过屏风,豁然开朗。
殿内陈设华贵却并不显得庸俗,处处透着主人的雅致。最引人注目的,
是临窗摆放的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早已铺好了雪白的宣纸,
旁边依次放着各色颜料、大小不一的画笔、墨锭、砚台,还有一盏造型别致的雁鱼铜灯,
灯火跳跃着,将书案笼罩在一片柔和明亮的光晕里。萧明玉就站在书案旁。
她已换下了白日那身庄重的宫装,穿着一件宽松的月白色软缎寝衣,
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纱罩衫,墨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后,发梢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显然是刚刚沐浴过。卸去了白日里的盛气凌人,此刻的她,眉宇间带着一丝慵懒,
如同月色下初绽的白莲,清冽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力。
她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支细长的紫毫笔,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来了?”声音比白日里柔和了许多,却依旧带着天然的疏离感。“奴婢林晚,
叩见公主殿下。”我依礼下拜,垂首盯着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起来吧。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目光投向书案,“本宫今夜忽然想画幅小像。
听闻你出身江南书香门第,想必丹青一道,也略有涉猎?”“回殿下,奴婢……略通皮毛,
不敢献丑。”我谨慎地回答,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着。画小像?
这深更半夜的……绝不可能如此简单。“无妨。”萧明玉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