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临终前死死抓着我手叮嘱出殡时千万别出声。 送葬队伍在死寂中行进，
外姓媳妇一声抽泣，棺材里立刻传来指甲抓挠声。 抓挠声越来越急，棺材开始剧烈摇晃，
绳索吱嘎作响。 当表叔公颤抖着念出“借阴寿”时，
我猛然想起奶奶床下那双从没见过的绣花鞋。奶奶咽气前，
枯瘦得像鸡爪的手铁箍似的攥着我，指甲掐得我皮肉生疼。她混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仿佛要把整个魂儿都钉进我眼里，喉咙里嗬嗬作响，拼尽最后一口气，
挤出几个字：“出殡时……千万……千万别出声……”那股森然的执念，顺着她冰凉的指尖，
蛇一样钻进我血管里。所以，此刻，在这条被晨雾裹得死紧的山路上，
整个送葬队伍像一群移动的哑巴雕像。唢呐、铜锣，所有该响动的东西都哑巴着，
连平日里最吵闹的孩童，嘴巴都被布条牢牢勒住，只剩下一双双惊恐圆睁的眼睛。
只有八个抬棺汉子脚下踩碎枯枝败叶的细微声响，还有他们粗重压抑的喘息，
混合着棺材那沉闷的、一下下撞在人心口上的吱呀声。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身上。山里的雾气浓得化不开，
四下里的树木在这灰白帷幕里探出鬼魅般的轮廓。视线被局限在几步之内，
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我们这一行沉默的活人，和那口巨大的、刷着暗红漆皮的棺材。
奶奶就在里面躺着。我走在队伍最前列，手里捧着奶奶的牌位，
木头的冰凉透过掌心直往骨头缝里钻。眼角的余光能瞥见身后那口巨大的棺木，
它在粗壮绳索和抬杠的束缚下，随着汉子的步伐轻微地起伏、晃动，像一头沉睡的凶兽。
时间在这种绝对的静默里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碾过。不安像藤蔓，
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所有人的心脏，越收越紧。就在这时，
一声极力压抑、却在此刻死寂中尖锐如裂帛的抽泣，猛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是队伍中间那个新嫁过来不到半年的外姓媳妇，桂娟。她脸色惨白如纸，
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显然是承受不住这诡异寂静和沉重恐惧的双重挤压，
那声悲泣是从她死死捂住的指缝里漏出来的。就这一声！所有的目光，
愤怒的、恐惧的、绝望的，瞬间钉死在她身上。她旁边的婆子反应极快，
一张粗糙大手猛地捂死了她的嘴，把后续所有的声音都摁回了她的喉咙深处，
只剩下一连串模糊的、濒死般的呜咽。桂娟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里映出的，
是前方那口棺材。“咯吱……”一声极其轻微，但又清晰得让人头皮发炸的声音，
从棺材里传了出来。像是指甲，最前端那种坚硬的、带着弧度的指甲，无意间，
或者是有意地，刮过粗糙的木头内壁。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开，
沿着脊柱嗖地一下窜上天灵盖，整个头皮都是一阵发麻。抬棺的汉子们显然也听见了，
队伍猛地一顿。为首的，是我那脸上沟壑纵横的表叔公，他猛地回头，
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骇，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对着所有人，
尤其是那几个差点撒手扔杠的年轻抬棺人，做了一个极其严厉的“稳住”手势。
他额上的青筋暴凸起来，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抓挠声停了。
山林里恢复了那种令人胆寒的寂静，比之前更甚，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极度紧张下的幻觉。
桂娟被彻底捂晕了过去，软软地倒在婆子怀里，被两个人一声不吭地迅速拖到了队伍最后方。
表叔公死死盯着那口棺材，半晌，才用眼神示意队伍继续前行。这一次，
抬棺汉子们的动作变得无比僵硬，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山路，
而是布满炸药的雷区。他们尽量稳住肩膀，想让那起伏变得平缓，再平缓。
棺材的吱呀声轻了许多，但那份沉重，却十倍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我捧着牌位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耳朵像猎犬一样竖着，捕捉着身后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
没有，什么都没有。那短暂的停顿，像是暴风雨前那片刻的、虚假的宁静，
压抑得让人心脏都要停跳。就在我们所有人都几乎要以为那真是幻觉，
试图自欺欺人地缓一口气时——“嚓…嚓…嚓…”声音又来了！这一次，
不再是试探性的刮擦，而是持续的、缓慢的、带着某种令人牙酸节奏的抓挠。一下，又一下，
坚定而固执，仿佛里面的人……或者东西，正醒过来，用这种方式宣告它的存在，
丈量着困住它的囚笼。“咕咚。”旁边一个汉子喉结上下滚动，
咽口水的声音在寂静中响得像擂鼓。棺材随着抓挠声，
开始出现了一种极其轻微的、但绝对无法忽视的摇晃。不再是抬杠起伏带来的规律晃动，
而是一种内部的、笨拙的、带着挣扎意味的震颤。暗红色的棺木在这晃动下，仿佛有了生命，
在不安地躁动。表叔公的脸色已经从惊骇变成了惨灰。他没有再回头，
只是死死盯着前方雾气弥漫的山路，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脚下的步子加快了几分。
所有人都心领神会，沉默着加快了速度，几乎是在小跑。必须快点，再快点，赶到墓地，
把棺材埋下去，或许就没事了！可这加速，似乎更加刺激了棺材里的东西。“哐！
”一声闷响，像是里面的人用脚，或者手肘，狠狠撞了一下棺盖！
抓挠声骤然变得急促、尖利起来！“嗤啦——嗤啦——”，不再是耐心的丈量，
而是变成了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刨刮！像是有无数的指甲，在同时拼命地抓挠着棺木的内壁，
迫不及待地想要撕开这层束缚！棺材的摇晃瞬间加剧！从轻微的震颤变成了剧烈的左右摇摆，
前后颠簸！八个精壮的汉子，脸上青筋暴起，咬紧牙关，脚下趔趔趄趄，
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稳住棺木，不让它从肩膀上翻落下去。
捆绑棺材的粗麻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嗬……嗬……” 不知是谁，喉咙里发出了濒死般的抽气声。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沉默的队伍里无声地蔓延、炸开。所有人都乱了阵脚，推挤着，瑟缩着，
想要远离那口疯狂摇晃的棺材，却又被这诡异的寂静规则束缚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连惊叫都死死堵在喉咙里。整个送葬队伍，眼看就要在一种无声的崩溃中彻底瓦解。
表叔公猛地停下脚步，他转过身，面对那口剧烈摇晃、发出恐怖声响的棺材，
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绝望。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符纸，
那符纸边缘都起了毛边，显然年代久远。他用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指，
试图将符纸拍向棺盖。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棺木的瞬间——“砰！！”一声巨响，
整个棺盖猛地向上掀起了一指宽的缝隙！虽然立刻又被绳索和摇晃的力量压了回去，
但就在那一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尸僵和某种陈腐血腥味的冰冷气息，
从缝隙中猛地逸散出来！同时逸出的，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直钻脑髓的呜咽，不似人声，
充满了怨毒与渴望。表叔公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手里的符纸飘落在地。
他看着那口仍在疯狂躁动的棺材，眼神里最后一点光彩熄灭了，只剩下死灰一片。
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终于冲破了紧闭的牙关，
带着无尽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漏了出来：“借……借阴寿……她……她真的……”“借阴寿”？
这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被恐惧冻结的脑海！许多被忽略的细节，
在这一刻疯狂地涌现、串联起来！
……她身上那股即使垂死也挥之不去的、像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淡淡土腥气和霉味……还有，
她床底下，
双我从未见她穿过、也绝不属于她那个年纪的、绣着并蒂莲的、鲜艳得诡异的猩红色绣花鞋！
那双鞋，崭新得刺眼，静静地躺在积满灰尘的床底最深处，像一对蛰伏的、窥伺着的眼睛。
我一直以为那是她年轻时舍不得穿、或是准备留给谁的旧物，从未深想。
借阴寿……绣花鞋……一个可怕的、令人浑身冰凉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缠紧了我的心脏。
奶奶要求的“哑丧”，根本不是为了平息什么冤屈！
她是怕声音惊扰了……惊扰了那个通过“借阴寿”仪式，被她强行“请”回来，或者说，
“困”在棺材里的东西！那东西，现在醒了。而我们都在这儿，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深山老林里，陪着它！棺材的抓挠声和撞击声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捆棺的麻绳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绷紧声中，其中一股，“啪”地一声，断裂开来！“跑！！！
”不知道是谁，终于彻底崩溃，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变调的尖叫。这一声，
如同砸向滚油的冷水。死寂被彻底打破。棺材里的抓挠声、撞击声，应和着这声尖叫，
骤然变得更加狂暴！剩下的绳索发出即将全面崩断的哀鸣！人群炸开了锅。哭喊声，尖叫声，
推搡声，脚步杂沓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山林。刚才还勉强维持着秩序的送葬队伍，
顷刻间土崩瓦解，所有人都像没头的苍蝇，拼命向着雾气深处，
向着他们认为安全的方向逃窜。我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冲。
表叔公被人撞倒在地，枯瘦的身影瞬间被奔逃的脚步淹没。
“嗬……嗬……”那非人的、带着满足与怨毒的呜咽声，
再次从棺材的缝隙里清晰地飘了出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我猛地回头。
只见那口巨大的、暗红色的棺材，在剩余绳索的勉强束缚下，
正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疯狂的姿态剧烈震颤、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炸开！
棺盖与棺体之间，那道缝隙，似乎比刚才更宽了一些。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
并非来自山林晨雾，而是直接从骨髓深处渗出，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它要出来了。
那双绣花鞋……它是不是已经穿上了？念头闪过的瞬间，我几乎能清晰地“看”到，棺材里，
奶奶……或者占据了她躯壳的那个东西，正缓缓地、僵硬地，试图坐起身来。而它的脚上，
正套着那双猩红的、绣着妖异并蒂莲的绣花鞋。跑！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转身，
用尽生平力气，一头扎进浓得化不开的、吞噬一切的山雾里。身后，
是棺材板即将被彻底掀飞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巨响，
以及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的……抓挠声。我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浑身的汗毛倒竖，
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绷断。跑！跑！离开这里！离开那口棺材！
离开那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的抓挠声！我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一头扎进了浓得如同实质的灰白雾气里。身后是彻底爆发的混乱。
叫声、哭喊声、身体撞断枯枝的噼啪声、慌不择路的跌倒声……所有之前被强行压抑的声音，
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将这死寂的山林搅得天翻地覆。然而，
在这片由人类恐惧奏响的嘈杂交响乐中，有一个声音，像一根冰冷坚硬的钢针，
精准地刺穿一切，直直扎进我的耳膜，扎进我的脑髓深处——“嗤啦——嗤啦——哐！
”是棺材板被彻底掀飞的声音！沉重，闷响，带着木头撕裂的绝望哀鸣。紧接着，
是一种……一种重物落地，却又带着某种僵硬、笨拙感的摩擦声。抓挠声停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缓慢的，湿漉漉的，像是沾满了泥土的脚掌拖沓在地面上的声音。
“啪嗒……啪嗒……”它出来了。这个认知像一块寒冰，瞬间塞满了我的胸腔，
冻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双腿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踩在棉花上，
每一次迈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感觉不到丝毫前进的速度。浓雾不仅遮蔽了视线，
也扭曲了方向感，四周的树木都长着同一张鬼气森森的脸，我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来路，
哪里又是生路。“呃……”一声短促的、被强行掐断的闷哼从我左后方传来，声音熟悉，
是刚才抬棺的一个远房堂叔。我下意识地偏头看去。浓雾翻滚，
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僵立在那里，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
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向后反折。而在他的身后，一个更加高大、更加臃肿的黑影，
几乎与他贴在一起。那黑影的轮廓……依稀能辨认出是个人形，但动作极其僵硬，
像是关节生了锈的木偶。它的一只手臂，似乎正从堂叔的后背……穿进去？“咔嚓。
”一声轻微的，骨头断裂的脆响。堂叔的身体软了下去，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再无动静。
那高大的黑影缓缓地、一顿一顿地转过头。雾气太浓，我看不清它的脸，
只能感觉到两道冰冷、空洞的视线，穿透了雾霭，落在了我身上。它看到我了！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方向，
转身就朝着与那黑影相反的方向亡命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刀片。我不敢停，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
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身后那不急不缓，
却如同死亡倒计时般的——“啪嗒……啪嗒……”那拖沓的脚步声，
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狂奔而远离，反而……更清晰了？它不紧不慢，
仿佛笃定了我这只猎物终究逃不出它的掌心。为什么？为什么追我？！是因为我离得近？
还是因为……我捧着奶奶的牌位？！对，牌位！我低头，才发现自己直到此刻，
还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木头，仿佛它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可现在看来，
它更像是一块招魂的引信！我想把它扔掉，手指却像焊在了上面，僵硬得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前方雾气里突然传来压抑的啜泣和慌乱的脚步声。是桂娟！
她被两个妇人半拖半架着，脸色惨白，眼神涣散，显然还没从之前的惊吓和窒息中完全恢复。
她们也看到了我，更看到了我身后那逐渐逼近的、代表着死亡的拖沓声。“它……它追来了！
快跑！”一个妇人尖声叫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们想绕过我，继续逃。
可就在桂娟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脚下被一块凸起的树根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倒。
“啊！”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虽然立刻就被旁边的妇人死死捂住了嘴，但那一声，
在这被浓雾和死亡笼罩的山林里，已经足够清晰。“啪嗒…啪嗒…”身后的拖沓声，
节奏陡然一变！变得急促，变得……充满了明确的指向性！它放弃了追我！
那冰冷空洞的视线，瞬间从我身上移开，牢牢锁定了刚刚发出声音的桂娟！“唔！唔唔唔！
”桂娟被捂着嘴，眼睛惊恐地瞪大到极限，看着浓雾中那个骤然加速逼近的黑影，
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架着她的两个妇人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同时松开了手，
像避开瘟疫一样猛地向两旁跳开，瞬间消失在浓雾里。桂娟瘫软在地，徒劳地向后蹭着，
看着那黑影笼罩下来。我看清了。那确实是奶奶……或者说，是奶奶的尸身。
她身上还穿着入殓时那件深紫色的寿衣，但此刻沾满了泥土和某种暗褐色的污渍。
她的脸是青灰色的，嘴唇紫黑，眼睛圆睁着，里面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死白。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动作，关节像是完全不会弯曲，
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僵硬的、令人牙酸的顿挫感。而她脚上……我瞳孔骤缩。那双鞋！
奶奶床底下那双我从没见她穿过的、猩红色的绣花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