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人尽皆知,许家独女,骑射一流。我一直在期待披甲上阵,大杀四方的这一天。
做梦都没想到,等我的会是一顶花轿,一秉红烛。陆子修,你可把我害苦了。
一陆子修登基不过几个月,北边战事频起。每次见面时,他总是愁眉不展,
案上成堆的折子净是各地官员的求援。眼看着领命的将军们纷纷铩羽而归,
一个又一个城池被攻破,我想,那一天就要来了。但是陆子修却迟迟不下旨。
朝中军中几乎人尽皆知,与北狄人作战经验最丰富,胜算最大的,是许家军。
但是陆子修总是仿若无事般摸摸我的头,甚至兴高采烈地同我比划:“近来得了蜀锦,
给你做几身衣裳可好?”我猜,他是舍不得我才故作轻松。这些年爹爹的身体不大好,
军中事务渐渐由我掌管,若派许家军出战,势必由我领兵。但是他不知道,
我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我向出征过北狄的老将们请教,仔细研究北狄人的用兵习惯,
针对北狄干燥寒冷的气候训练士兵。许家的儿女注定是要上战场的,为了守护百姓,
为了告慰战死的英灵。还为了陆子修。他既下不了决心,我便帮他。我双手捧剑跪在大殿里,
虽进宫数次,但这是第一次与他在朝堂相见。“请陛下派许家军出战。臣愿立军令,
不胜不归。”我抬起头,他高高地坐在龙椅之上,神色威严,帝王之相,
是我想象了很多遍的样子。沉默良久,他起身离去,只丢下一个字。“允。
”他的背影依然清瘦挺拔,与小时候的陆子修相比多了几分从容。
我与陆子修第一相见还是在孩时,那时的他还是一个不被先帝宠爱的落魄皇子。
那天阿娘带着我进宫向皇后请安,我在园子里看到几个皇子嬉闹着向陆子修扔树枝石子,
他边跑边躲,还是被砸中好几次,狼狈不堪。我一把握住其中一个皇子的手臂,
那时我已开始习武,力气比同龄孩子大很多。“再让我瞧见你们欺负他,我便禀告皇后娘娘。
”幼时的我颇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皇子们走后,我主动和陆子修搭话,
“我叫许诺,我爹是很厉害的将军,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不需要。”他冷冷看着我,
掸掸身上的灰,转身离去。我气急了,朝他走的方向怒扔一把石子。后来,
我从阿娘那里得知,他叫子修,母妃获罪被打入冷宫,先帝也再不愿见他,
只把他丢给嬷嬷看管,日子过得很是凄惨。虽然初见并不愉快,但再进宫时,他跑来找我,
往我手里塞用帕子包好的海棠糕。“我想学武功,你可有办法?”我扑哧一笑,
“你这么瘦弱的人,学武很危险的,我保护你就是了。”我许诺从不欺人,所以现在,
我也会保护你。二领命之后,我立刻回军中准备出征的各项事宜。
没想到陆子修会出宫来找我,还带来了海棠糕。“御厨的手艺就是不一般,我要多吃些,
这样好的糕点在北边可吃不到。”我一边往嘴里塞海棠糕,一边忍不住看他。这样好看的人,
不知再见是何时。陆子修初登基,根基未稳。北狄又来势汹汹,此战凶险,
怕是不能顺利退敌。“慢点吃,当心噎着。这有什么难的,
我叫他们备一大箱子糕点让你带去便是。只是阿诺,或许有别的办法应对战事,
你为何非要以命相搏呢?”我明白,战事连绵数月,朝中损兵折将,
议和或许可以换来喘息之机。只是这样,不仅要付出大量的金帛财物,
失去的城池恐永无收回之日。陆子修弯腰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想了个好法子,与北狄和亲。
”我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记忆中的陆子修,从来没有低过头。
饶是幼时被兄弟追打四处躲闪,他也从未求饶。被先帝一冷落便是十年,他也不曾主动服软,
向别的皇子一样讨父亲欢心。偷偷去冷宫被先帝发现,打个半死,
连皇后都看不过去出面阻止,他愣是一声不吭,生生扛下。如果他肯低头服软,
这条路也不会走得这样艰难。这样的陆子修,竟会提出和亲。我不懂帝王之术,
只觉得现在的陆子修有些陌生。“将士们已做好准备,这般动摇军心的话,
还请陛下不要再说了。”“阿诺,希望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出征那日,陆子修没来,
我将他赏的酒一饮而尽,许是我不胜酒力,竟晕晕乎乎看不清东西,一头栽倒在地。陆子修,
你送烈酒来做甚!一觉醒来,我正坐在马车上,大概是为了不耽误时间,让我乘马车出发。
真丢人,叫我许诺以后如何面见三军。只是这马车上为何挂着大红彩绸,贴着如意纹路,
看起来不像是打仗,倒像是……倒像是和亲。陆子修,你荒唐!我想推开门,
但一站起便顿感手脚无力,一个趔趄跌坐回去。只能拼命拍打车壁,“来人!战尘!战尘呢,
叫他来见我。”许战尘是我的副将,与我从小一同在军中长大,我不信他也会背叛我。
马车终于停下来,开门的却不是士兵,而是几名身着宫装的女子。“郡主您终于醒了,
奴婢给您换上喜服吧。”“什么郡主?”“原来您还不知道,皇上下旨封您为昭宁郡主,
和亲北狄。如今百姓都感怀您舍身安社稷呢。”舍身安社稷,原来是这么个安法。
我怔怔地看着喜服,流光溢彩,华贵非常。“这是皇上专门着人用蜀锦织就的,郡主可喜欢?
”我终于还是穿上了他为我做的衣裳。昭宁,昭宁,昭天下宁。是啊,不管是陆子修还是我,
想要的不就是天下安宁吗?我只是觉得可惜。可惜十年复一日苦练武艺。
可惜被北狄占去的城池土地。可惜陆子修欺我瞒我,我竟无法恨他。
可惜我几乎忘记自己是女子,拼命拼命地成为征北将军。
可他需要的却是昭宁郡主和十里红妆。三很快,我见到了江止,北狄的君主。
也是我未来的夫君。和亲的队伍到达北狄都城时,天色已然昏暗。江止亲自出来迎我,
与我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样子不同,他竟格外彬彬有礼。“郡主一路辛苦,
北狄比晟国要更冷些,莫要冻坏了。”说罢,他解下大氅,为我披上。久经沙场之人,
身上竟无半分血腥之气。用晚膳时,偌大的殿内只有我们两人,我是在军营里长大的,
一贯不会应付这样的场合,有些不自在。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主动与我搭话。
“我母亲便是晟国人,不知道你的喜好,便按照她喜欢的口味为你准备了些吃食,尝尝看。
”我讷讷应对着,随便应付了几口,竟真的尝出几口故国风味。我原以为江止是图个新鲜,
身居高位的人怎会对女子用心。陆子修落魄时也曾对我千般万般好,
如今还不是将我拱手送人。但江止不一样,许是她母亲与我同为和亲公主的缘故,
他照顾我近乎到了讨好的程度。为了让我安心,他一早便令各路兵马撤回北狄,
并主动归还了劫掠的财物,还按照晟国的习惯为我安排住处、衣裳和吃食。
甚至为了让我慢慢适应北狄的生活,他主动将婚期推迟到三个月以后。一日,
他兴冲冲来找我:“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该不会是兵刃吧。
”江止瞪眼:“难不成你真能未卜先知?”我早已看到他背后的长枪,
但看着他笑盈盈的眼睛,只好陪他演戏。很难想象,杀人掠地的一国之主,
也有这样单纯赤诚的一面。“北狄的将士多用刀箭,做这样一杆枪可费了不少功夫,
你可还喜欢?”我舞了几个枪花,枪锋所指之处,皆猎猎作响。“是杆好枪。
”枪锋陡然旋转,我顺势一递,停在江止喉前一寸之处。“你既已知晓我身份,还敢送枪,
不怕我杀了你吗?”江止却微微一笑,毫无惧意,“昭宁郡主这是要谋杀亲夫?
”无力感席卷而来,多么讽刺啊。曾经我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的人就站在我面前,
我却没有资格杀他。“这杆枪我留下,你走吧。”江止笑意更深,
凑上前道:“不如你教我练枪吧,让我见识见识威震漠北的许家枪法。”我看着手中的银枪,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陆子修也曾要我教他武功。我抓住每次能进宫的机会,
将我学到的枪法教给他。那时的他也是这样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略显笨拙地模仿我的招式。
“阿诺,你真厉害。”“阿诺,等我变得更厉害,我便护着你。”一时心烦意乱,
我敷衍一句“许家枪法,绝不外传”便扭头离去。江止却很执着,
我练枪时总倚在一旁跟着比划,来了兴致还会与我过两招。江止的招式凌厉迅猛,以攻为守,
丝毫不留余地,且体力极强,我与他几次过招都因为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但他却总能在伤我之前收力,若是在战场上相遇,他定不会手下留情。“江止,
有时候我觉得,不和你兵锋相见,或许是对的选择。”月光下的江止,面容俊朗,神色温柔,
让我恍惚看到了十六岁的陆子修。“我一直这样认为。”四三月之期将至,为了筹备婚事,
整个北狄都城都热闹起来。江止想要按照晟人的习俗成婚,我拒绝了。他很是感动,“阿诺,
这是你第一次为我妥协,以后我定好好待你。”他不知道,
我只是害怕想起那个埋藏了很多年的愿望。十六岁的陆子修也曾对我许下一生之诺。
那时他刚得了封号,拉着我在樊楼的最高处看月亮。“阿诺,你可愿做我的福晋?
”“那可不行,我可是要做将军的。”陆子修沉吟片刻,
道:“那我只好做你的‘将军夫人’喽,你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那晚的月色,我想,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会嫁给陆子修,直到冷宫的噩耗传来。
陆子修突然一蹶不振,整天沉迷酒肆,放浪形骸。在街上捡到醉醺醺的陆子修时,
他满眼是泪,一把握住我的手,“阿诺,我从来没有要与他们争,
可他们为什么不放过我母妃,为什么?”“既如此,何不争一把。”在此之前,
所有人都没有想过陆子修会登上皇位,包括陆子修自己。
大家仿佛心照不宣地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人。这反而成为他夺位的助力,
无人在意便无人防备。先帝病重之时,安王与晋王针锋相对,甚至不惜发动宫变。
两败俱伤之际,陆子修亲率许家军护卫宫城,清除逆党,顺理成章成为皇位继承人。
他即位后,朝中大臣多有不服,许家便率先站出来拥护新帝。许家历经三朝,
在朝中影响颇深,且许家军的势力不容小觑。许家既已表态,不服之人也渐渐减少。如此,
朝政逐渐稳定下来。成为皇帝的陆子修依旧待我很好,允我自由出入皇宫,无需对他行礼。
偶尔他也会偷偷出宫陪我在樊楼吃酒赏月。一切仿佛都没有变,
只是他再未提起过我们的婚事。朝中事务繁多,我常常好多天都见不到陆子修。
爹爹也常告诫我要恪守身为人臣的本分。仿佛有一道隐形的鸿沟,
把我和陆子修永远分隔开来。我总是会想,若是当时不叫他争就好了,他做一个落魄王爷,
我就做他的落魄福晋。可惜,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如今,
我终于下定决心扮演好昭宁郡主的角色,我与江止几乎形影不离,
我们一同练武、一起用膳、一起品酒赏月,任谁看去都是一对恩爱夫妻的模样。
我以为我会就这么一辈子演下去。直到我见到了战尘,还有他带来的那封书信。
五那日我正在仿着北狄的花样给自己缝制喜服,听到门外一阵喧闹,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郡主,外头来了个晟人,说是晟国皇帝派来送贺信的,您快出去看看吧。
”我心跳骤然加速,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只有“晟国皇帝”四个字不断回响。
为了不被人看出端倪,我强忍想要立即冲出去的冲动,“慌什么,先将他带到便殿喝盏茶。
”侍女犹豫着说:“那人是军士模样,而且浑身是血,好像喝不了茶……”我心中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