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夜,大雪。镇北侯府,琼芳院。林雪柔的闺房内暖香馥郁,炭盆烧得正旺,
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哔剥。沈诀褪了沾染寒气的大氅,只着一件墨色常服,坐在床榻边。
床上,林雪柔面色苍白,柔弱无骨地倚着软枕,偶尔低低咳嗽几声,
每一声都让沈诀的眉头锁得更紧一分。诀哥哥,都是我不好,又让你担心了。
林雪柔声音细弱,带着令人心怜的颤意,纤纤玉指轻轻扯住沈诀的袖口。
沈诀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别胡说,你好生养着。
我已寻到最后一味药引,很快你就能痊愈。他俯身,细致地替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
侧脸在跳跃的烛光下竟有几分罕见的柔情。我端着刚煎好的药,站在门外,
透过未关严的门缝,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身上是洗得发旧的棉裙,
挡不住廊下穿堂而过的寒风,指尖早已冻得麻木。三年了,这样的画面,我早已习惯。
我是沈诀名义上的妻子,镇北侯府的少夫人,却也是这府里最透明、最卑微的存在。
全府上下都知道,侯爷心尖上的人,是这位寄居在此、体弱多病的林姑娘。而我苏晚,
不过是他三年前为给林雪柔冲喜,顺便借用我这“药人”之体,
花了十两银子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玩意儿。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把药送进去!
管家福伯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皱着眉低声呵斥,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惊扰了林姑娘,
仔细你的皮!我垂眸,掩去眼底所有情绪,推门而入。药碗搁在床头小几上,
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林雪柔抬起眼,视线在我脸上转了一圈,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清晰可见的得意,随即又换上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晚晚姐姐,
辛苦你了。这么冷的天,还让你为我操劳……沈诀闻言,转头看我,
眼神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与疏离,甚至还带着一丝不耐:药既送到,就退下。
这里不需要你。他甚至连多余的一眼都懒得施舍。心口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不很疼,
却绵长而深刻。我依言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就在我即将踏出门槛时,
身后传来林雪柔一声压抑的痛呼,紧接着是沈诀紧张的声音:雪柔!怎么了?
诀哥哥……心口……好痛……林雪柔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剧烈的喘息。别怕,我在。
沈诀的声音是毫不掩饰的焦灼,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我的背影,苏晚!站住!
我脚步顿住,没有回头。过来!他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我慢慢转回身。
只见林雪柔蜷缩在沈诀怀里,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襟,痛苦地呻吟。沈诀抱着她,如同抱着稀世珍宝,他看向我,
眼神里是翻滚的暴戾和一种……终于下定决心的狠绝。福伯!他厉声喝道。老奴在!
福伯立刻应声。取我的‘断玉’来!沈诀的声音斩钉截铁。断玉,
是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吹毛断发,薄如柳叶。福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但不敢违逆,立刻躬身退下,很快捧着一个铺着锦缎的托盘回来,
托盘上,正是那把寒光四射的断玉。我看着那把匕首,心,一点点沉入冰窖。原来,
他所谓的最后一味药引,竟是这个。按住她!沈诀对着旁边的婆子下令。
两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了我。我挣扎了一下,却被箍得更紧,
动弹不得。夫君……这是何意?我抬眸,看向他,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沈诀手持匕首,
一步步向我走来,烛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将他俊美无俦的面容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只有那双眼睛,冷得像淬了毒的冰。雪柔毒发,需你心头血做引。他言简意赅,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如何。我的血?我笑了,唇色苍白,三年了,
每次林姑娘不适,你便取我的血入药。夫君,你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疼不疼?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反问,眉头蹙起,厌恶更甚:你的命都是我买的,取你点血又如何?
能救雪柔,是你的荣幸。荣幸?好一个荣幸!他不再多言,示意婆子扯开我胸前的衣襟。
冰冷的空气触到肌肤,激起一阵战栗。沈诀,我看着他已经举起的匕首,
那锋利的刃尖正对着我的心口,我轻轻开口,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药人炼至大成,最后一道心头血,是催命符。取之,则药人立毙。你……确定要取吗?
他动作猛地一滞,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像是诧异,又像是不信。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下一刻,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眼神冰冷如旧:死到临头,
还想用这种拙劣的谎言骗我?苏晚,你真是无可救药。谎言?原来,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也好。锋利的匕首,没有丝毫迟疑,精准而冷酷地刺入了我的左胸。皮肉被割开的闷响,
清晰得令人齿冷。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全身,我甚至能感觉到刀刃擦过骨骼的触感,
能听到血液奔涌而出的声音。温热的液体喷溅出来,有几滴落在他的脸上,他的手背上。
他微微偏头,避开了更多,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仿佛沾染了什么致命的污秽。血,
汩汩地流入婆子早已备好的玉碗中。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身体的力量随着血液的流失而迅速抽离,若不是被婆子架着,早已瘫软在地。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碗心头血端到床边,扶着林雪柔,轻声诱哄着她喝下。
林雪柔靠在他怀里,小口啜饮着,间隙,抬起眼,看向我这边,
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微笑。意识在一点点消散。我努力睁大眼睛,
想最后看一眼这个我爱了三年,也让我卑微了三年的男人。他正专注地看着林雪柔,
侧脸依旧完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呵……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咳出了一口血。
夫君……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轻得像叹息,
如你所愿……我的……贱命……还你……架着我的婆子感觉我身体一软,
探了探我的鼻息,惊惶道:侯、侯爷……她……她没气儿了!沈诀喂药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霍然转头,目光直直地射向我。我脸色灰白,胸口的血还在流,染红了脚下昂贵的地毯,
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再无生机。他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推开怀里的林雪柔,几步冲到我的面前,
一把推开架着我的婆子,接住我软倒的身体。他的手,第一次,碰到了我冰冷的皮肤。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死死地盯着我胸前的那个窟窿,盯着那片刺目的鲜红。苏晚?
他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没有回应。苏晚!
他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慌乱,伸手去探我的鼻息,又去摸我的脖颈。一片冰冷。毫无动静。
不可能……你装的……是不是?他猛地摇晃着我,状若癫狂,你给我醒过来!
听见没有!我像一具破碎的娃娃,任由他摆布,没有任何反应。药人……催命符……
他喃喃自语,像是忽然想起了我临死前的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将我放下,转身,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
疯狂地砸向房间里的一切!
桌椅、屏风、药柜、还有那些他昔日为林雪柔精心搜罗的珍贵药炉……噼里啪啦
的碎裂声响彻整个琼芳院。假的!都是假的!你骗我!苏晚!你起来给我说清楚!
碎片四溅,吓得林雪柔尖叫着缩进床角,下人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无人敢上前。
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双目赤红,长发散乱,
衣袍上沾满了我的血和他自己不小心被划伤的血迹,胸口剧烈起伏,
望着地上已然气息全无的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洞和恐慌。
他好像……终于信了。也终于……疯了。意识沉浮,仿佛在无边的黑暗冰海中下坠。
最后的感知,是沈诀那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和满世界的碎裂声。真好笑。活着的时候,
他吝于给我一丝温情。死了,倒舍得为我发一场疯了。只是,太晚了。沈诀。若有来生,
愿不识君。……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绣着繁复金线凤纹的鲛绡帐顶,
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梨花香,而非镇北侯府那令人作呕的药味。太子妃,您醒了!
一个清脆喜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穿着宫装的侍女惊喜地撩开床幔,您都昏睡大半日了,
可吓坏奴婢了。太医说是郁结于心,加上偶感风寒,这才……殿下刚来看过您,
守了好一会儿才被陛下召去议事呢。太子妃?我怔住,茫然地转动眼珠,
看向铜镜中模糊的倒影。镜中人,云鬓花颜,眉目如画,虽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
却掩不住那通身的矜贵气度。这张脸,依稀有自己的影子,却更精致,更年轻,
眉宇间没有了往日的卑微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雍容。这不是苏晚。或者说,
不再是那个镇北侯府里任人践踏的苏晚。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我是南越国丞相嫡女,
楚晚。半月前,被册封为太子妃,嫁与南越太子凌璟。凌璟……想起那个总是眉眼含笑,
温润如玉的男子,我冰冷死寂的心湖,似乎泛起了一丝微澜。太子妃,您怎么了?
可是还有哪里不适?侍女见我发呆,担忧地问。无事,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平静,扶我起来走走。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是精致的亭台楼阁,远处宫墙巍峨。这里是与北厉敌对的南越国东宫。我,苏晚,不,
现在是楚晚了。重生了。而且,身份尊贵,远离了那个让我心碎至死的男人。
……北厉那边传来消息,镇北侯沈诀,像是彻底疯了。外间,两个小宫女正在低声闲聊,
声音隐约传来。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窗棂。疯了?那个战功赫赫,冷面冷心的镇北侯?
可不是嘛!听说他夫人突然暴毙,然后他就疯了!把自己关在夫人生前住的院子里,
不见任何人,整日对着空气说话,谁劝就杀谁!还把那个寄居在侯府的林姑娘也给赶出去了,
据说……是他说那林姑娘是什么……祸根?天啊……真是想不到……声音渐渐远去。
我站在那里,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疯了?沈诀,你也会疯吗?
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终于发现,失去了那个你从未珍惜过的人?心头一片麻木,
掀不起半分波澜。他疯他的,与我何干?这一世,我是南越太子妃楚晚。前尘旧事,
爱恨痴缠,都已随着苏晚的那碗心头血,流干了,散尽了。晚晚,可是身子还不爽利?
温和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我回头,只见太子凌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月白常服,
眉目清俊,眼神里带着真切的关怀。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动作轻柔。
还好,不烧了。他松了口气,你昏睡时,一直蹙着眉,可是做了什么噩梦?噩梦?
是啊,那长达三年的婚姻,无疑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我轻轻摇头,借由转身避开他的手,
语气疏淡:劳殿下挂心,只是些无谓的梦魇罢了,已经忘了。凌璟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看着我的眼神却深了几分,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了悟,
最终化为更深的怜惜。忘了也好。他温声道,却没有追问,御花园的晚梅开了几株,